蓝改香坐着公交车快到村委会的时候，她那颗惴惴不安而又怦怦直跳的心才算是平静了下来。下车后，她看到对门儿刘增娃家的门口围了七八个人，也有她的母亲，像是在争论着什么。靠公路的一侧停了一辆拉着粮食的三轮车，车上有六七袋子包谷。出于好奇，蓝改香就走进人群，想要问个究竟。这时，刘增娃的母亲马秀娥对着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大声喊着说：“一百块就是一百块，少一分钱都不行。”

这个男人低着头，一脸委屈地说：“三十块还不行吗？”

“三十块钱在哪里找这么好看的宠物狗，根本不行。”

马秀娥生气地说。蓝改香了解了一下情况，原来这个男人骑着三轮车不小心从马秀娥家宠物狗的头上撵过去了，那只可爱而通人性的狮娃儿狗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骑三轮车的人没有离开，而是在村口打听着是谁家的狗。马秀娥知道情况后，就想让这个人赔一百块钱，可骑三轮车的人却说家里急着用钱，拿不出这么多，三轮车上的粮食卖完都不够家里用。就这样，马秀娥就和这个人拉扯到了一起，而那只金黄色的狮娃儿狗则静静地躺在马秀娥家的门口，嘴角渗出了深红色的血液。就在马秀娥和骑三轮车的人僵持不下时，高鸿升书记从村委会快步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用左手捂着肚子。“书记来了，看书记咋解决这事。”

说着，旁边的人为高书记让开了路。很快，高书记就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刚准备开口时，马秀娥便拉着他的胳膊说：“高书记你看，这人把我的狮娃儿狗撵死了，这是宠物狗，不是咱村里的笨狗土狗，品种不一样，值钱着哩，以前在城里吃的是鸡蛋和火腿，三十块钱就想打发人，根本不可能，这毕竟是一条命啊！”

高书记点了点头，对骑三轮车的人说：“兄弟，你是哪个村的？”

这个人说：“高书记，我认得你，五年前你们村里盖村委会大楼时，我还帮忙打过地基呢！我是南渭村的人，就在咱镇上向红蜂窝煤厂的北边。”

听到“向红蜂窝煤厂”这几个字，蓝改香觉得十分熟悉，非常亲切，好像这几个字早已经刻在她的脑海里了。“高书记，你看，娃他爷最近一直在炕上躺着，我估计熬不了多长时间了。这不，拉了几袋子包谷准备卖了，给他爷订一口枋，可一眼没看就把这个嫂子的狮娃儿狗给撵死了，这事我认了，也知道这狗值钱，可一百块钱我实在拿不出，屋里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说完，他无奈地低下了头。高书记听后紧皱眉头，沉默了十几秒后，他对马秀娥说：“是这，秀娥妹子，这个兄弟不是旁人，是咱跟前人，咱也就不说三十块、一百块的了，五十块钱把这事解决了，你看咋样？”

说完，高书记又看了看南渭村的人，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又轻轻地说：“高书记，我身上才带了十来块钱，要么给这个嫂子卸一袋子包谷，这一袋子也有七八十斤，差不多五十块钱左右。”

就在这件事情将要敲定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阵恶狠狠的狗叫声。蓝改香回头一看，原来是范拥军家那条丑陋的黑狗，他冲着人群大叫，每叫几声，便后退几步，接着又向前跑几步，半俯着身子继续大叫。然而，没几个人知道这只黑狗为啥要叫。不过，此刻的蓝改香似乎能听懂黑狗的语言……在黑狗那不停地叫声中，南渭村的人从三轮车上卸下来了一袋子包谷，放到了马秀娥家院子里头的台檐上，马秀娥便拾起已经死去半个多小时的狮娃儿狗，走进了院子。南渭村的人给高书记打了声招呼后，就骑上了三轮车，他使劲儿地蹬了一下脚踏板，无奈地带着哭腔大声喊了一句：“我羞先人了，今个儿出门忘了给爷烧香了！”

范拥军家的黑狗还在叫着，只不过没有刚才那么凶了，叫声中夹杂着一种“呜呜”声，就好像被谁欺负了一样。这时，蓝改香和母亲转身回屋，进门后母亲便说：“我看这个人就是装可怜，还娃他爷有病，谁家还没有个爷呀！叫我说，就应当让那人卸两袋子包谷，你看那么心疼的狮娃儿狗，花钱都买不到，真是的，高书记就不会办事！”

“妈，你就少说两句，我看鸿升叔这事就办得好，有啥计较的？”

“你个死女子，啥都不懂！我说，你今天上集咋没买衣裳？”

蓝改香的嘴角轻轻地挤出来一点微笑，若无其事地说：“没看上这次的衣裳，等到下个礼拜天再去看看，都是过时的衣裳，老气得很。”

母亲惊讶地说：“好！好！啥弄好了再到北京去，不要着急，慢慢来，咱现在也不缺那几个钱。”

吃晌午饭的时候，母亲对蓝改香说：“后天是你外婆的生日，咱明天蒸些豆腐包子和南瓜包子，面弄软活些，你外婆就剩三个牙了。要是指望你妗子的话，你外婆连泡屎都吃不上，一天就知道做生意，也没见挣几个钱，真是要儿享不了儿的福。就说你两个哥，平时没事都不过来转一转，又不是隔着银河，要是哪天把我死到屋里，你两个哥都不知道！”

“妈，你咋可说这话呢……”到了外婆过生日的这天早上，蓝改香把已经蒸好的豆腐包子和南瓜包子分别装进两个干净的红色塑料袋中，然后装进了一个大布包里。父亲和母亲穿都穿着朴素干净的衣服，蓝改香上身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呢子外套，下身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直筒牛仔裤，牛仔裤臀部靠下的那一部分已经磨出了淡淡的白色。一切准备好后，蓝改香和父母坐着公交车去外婆家了。到了外婆家门口，蓝改香闻到了一股红烧肉的味道，母亲便说：“估计你妗子回来了，这味道真香。”

进门后，蓝改香的舅舅从灶房里出来，招呼着他们走进外婆的房间。外婆正坐在炕上，半眯着眼睛看着电视，当她看到蓝改香和父母一家子进来后，便立马坐起来，准备下炕。母亲拉着外婆的胳膊，大声地对耳朵有点背的母亲说：“不要下来了，地上还有点冷，就坐在炕上，咋没见她妗子？”

“忙着做生意，不敢耽搁，生意要紧，回不回来的都是小事，没啥，又不是过年，也没啥讲究。”

“好我的妈哩！你都八十七岁了，还能过几个生日，这么重要的事，人家都不放在心上，还要你儿在灶房里忙活，咱倒图的啥？”

母亲刚说完，父亲便给她使了个眼色，意思让她不要再说了，毕竟娃她舅就在跟前。不过，蓝改香的舅舅听了这话后，并没有怎么样，只是默默地笑着，似乎已经习惯了。他招呼了一会儿姐姐和姐夫后，就走进了前院的灶房。随后，母亲洗了手也到灶房去帮忙了。父亲点了一根烟，蹲到门外头抽烟去了，时不时和村里人打着招呼。外婆房间里，只剩下蓝改香了。外婆拉着她的手说：“我娃赶紧上炕，地下冷。”

蓝改香立马脱了鞋，钻进了外婆的被窝，和外婆并排坐着，外婆那粗糙的右手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腕子，虽然外婆的手有点凉，但被窝里却暖烘烘的。大概有两年多，蓝改香都没有和外婆坐在一个被窝里了。这时，她好像找到了小时候的感觉，好像外婆立马就要哄她睡觉一样。蓝改香和外婆说了一会儿话，外婆似乎总是喜欢讲过去的事，喜欢说她小时候的不幸遭遇。外婆用她那像梭子一样的小脚轻轻地碰了碰蓝改香的大脚，然后无不羡慕地说：“外婆就是喜欢你们这样的大脚板，不像外婆，天一冷脚就疼，三九天把脚冻得稀烂，脚底都是血水。你是没经历过，那一年，外婆只有八岁，你老外婆有一天把我叫到屋里，说是要给我缠脚，叫我不要哭。可是，疼得我能不哭吗？你老外婆可憎地用一丈长的白布使劲儿地把我脚缠住，缠一圈儿就紧紧勒住，我都能听见脚指头折断时的响声，疼得外婆哭不出声，眼泪能流一水桶，几天都没睡好觉，有时半夜就疼醒来了，遭的这罪就不敢给人说。还好，过了几年娃们就不缠脚了。后来，伟大领袖来了，就把妇女解放了，不允许压迫妇女了……”外婆说完，轻轻地用衣襟揉了揉眼睛，她那深陷的眼眶已经有点湿润了，却没有眼泪。外婆说的这些话，和奶奶说的如出一辙，蓝改香从小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已经耳熟能详了。然而，她在外婆面前还是要仔细地听着，就像第一次听的时侯那样的认真和好奇。这时，从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忽强忽弱的吵架声，声音中带着女人的抽泣和男人的唉声叹气。一个中年妇女大声喊着：“都怪你，要是你不说那话，女子咋能跑了一个月都不回来？”

男人气愤地说：“我就当她死了，就当没有这个女子！”

“你个狗日的，咋能说这话，你出去寻娃去，我的萍萍娃啊……”蓝改香正准备问外婆邻家吵架的原因，母亲和父亲便一起走了进来，还没等母亲张口，外婆便坐直了身子，很有感慨地说：“没啥，隔壁家的萍萍跟人跑了，这两口子隔几天就要吵一回，这事我经过的多了，不算啥大事。萍萍是个好娃，从来没跟父母红过脸，可以说，对父母是百依百顺。前年，蓝田县有个熟人给萍萍介绍了个活，活不重，好像是在工厂做衣裳，吃住都在厂里，一个礼拜一天假，一个月能挣三百元。第一个月发了工资后，萍萍给他妈她爸买了好多东西，吃的用的，有这有那，村里人谁见了都眼红着哩！去年，萍萍领回来一个男娃，说是南方的，说话叽哩哇啦的，咱都听不懂。过了一阵子，萍萍他爸就不让那个男娃来家里了，可能没看上这娃，可萍萍一心要跟这个娃。记得一个多月前，萍萍他爸对萍萍说，要是那个男娃再来家里，就要拿砍刀把人家的腿砍断。结果，萍萍就跟那个娃跑了，跑到哪里去了，谁都不知道。不过，据我的经验，跑上一阵子就回来了。”

外婆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我都快九十的人了，从旧社会到新社会，啥事没经过？就说在旧社会时，我娘家在泾阳，娘家村里有个姑娘就是跟一个做生意的跑了，把父母羞得抬不起头。可跑了一年就回来了，后来嫁给了邻镇一个杀猪的，成天都有吃不完的肉。要我说，老先人们定下的规矩都是好的，从古到今，结婚就讲究三媒六证，明媒正娶。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门当户对，咱是啥条件就寻啥条件，锄地的寻拉犁的，当官的找作宰的，这都是硬杠杠儿，咱不要想着高攀，也不要低就，差不多就行了。要是硬想野鸡寻凤凰，长虫找龙王，肯定过不好日子。我记得，咱这儿还没解放时，村里人就开始说共产党不让父母包办婚姻，要自由恋爱，可做儿女的也不敢任性胡来，先人留下来的规矩可不敢破坏。你们不信就看着吧，要不了多长时间，萍萍就回来了。”

外婆说完后，母亲顺着说了一句：“迟早都要回来！”

这时，蓝改香默不作声，直直地看着外婆用报纸糊着的墙，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儿，蓝改香的舅舅把一个四方小桌子摆开了，外婆坐在上席，脸上挂满了笑容，还不停地招呼着大家赶紧坐下。很快，舅舅和母亲把饭菜端上了桌子，母亲给外婆特意下了一晚长寿挂面，里面有一个很漂亮的荷包蛋，外婆看后喜得合不上嘴。吃饭的时候，母亲还时不时地抱怨妗子没有回来，舅舅则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笑着。这顿饭快吃完的时候，母亲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对折的一百元，她把钱展平后，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外婆，说：“妈，你今天的生日，也没给你买啥，就给你拿一百元，祝你长命百岁，想吃啥就买啥。”

外婆的脸上又笑开了花，她的左手一边轻轻地摇着，右手却慢慢地接过了这张印着四大伟人的钞票，并客气地说：“给啥钱呢，我现在又不用钱，你们拿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