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礼拜天，天气十分晴朗，虽然有些寒气，可已被早早出来的太阳压下去了。蓝改香起来的时候，太阳光似乎无视窗帘的存在，光明正大地从后院的窗子上钻了进来，斜照在她房间里的水泥地面上。蓝改香洗漱完毕后，母亲阴着脸走进她的房间，给她塞了一沓钱，并说：“拿上，你爸听说你早上要上集买衣裳，出门前给你留了三百块钱。”

蓝改香挡了挡母亲拿钱的右手，说：“妈，我不要，你拿上，我有钱。”

不等蓝改香说完，母亲便把钱应塞进了她的上衣口袋里，转身就走。蓝改香掏出钱看了看，有零有整，有新有旧，她不由把那沓钱紧紧地攥住了。临出门的时候，蓝改香看了母亲一眼，她稍微皱着眉头，脸上挂着一丝愁容。在蓝改香的印象中，母亲很少有这样的表情。去年刚过完年，她和妗子去城里卖鞋时，母亲高高兴兴地把她送到了公交车站，脸上绽放着无比开心的笑容。然而，她今天不过是去上集，母亲却有着这样的表情，这也让她心有不忍。蓝改香知道，母亲是害怕自己买完衣裳后，离她而去，去一个遥远的陌生之地。想到这里，蓝改香口里微微涌上来了一些温热的酸水。蓝改香走到公交车站时，村里七十多岁的冯远胜正坐在村委会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手里端着一缸子茶，旁边坐着刘增娃。蓝改香对他们打了声招呼：“远胜爷，增娃哥，晒太阳呢？”

冯远胜点了点头，刘增娃笑着问：“做啥去呀！”

“去集上转一下，看着买些啥。”

打完招呼后，蓝改香便静静地等着公交车。这时，他听到刘增娃笑着问冯远胜：“好我的远胜爷哩，咱村人都说你上过战场，打死了两个解放军，可你一直不承认，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呢？你就承认了吧！改革开放都十七八年了，早都没有敌我矛盾了，都忙着挣钱呢，谁还去翻你的陈年老账呀？”

蓝改香转身看着冯远胜，只见他狠狠地喝了一大口茶，眼露凶光，瞪了刘增娃一眼，很严肃地说：“你个狗日的胡说啥呢？爷几时打死过解放军？爷从来就没打死过人，爷让国民党抓去后，就没上过战场，一直给人家帮灶，爷就是个做饭的，连枪都没拿过，以后再不要胡说了，臭嘴夹紧！”

“好我的远胜爷哩，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些话，都说了几十年了……”十分钟后，蓝改香和一同等车的四个人上了公交车。车上人很多，已经没有座位了，她就站在了车门口。“刚上车的几位往后走，不要挤在门口，提前准备好零钱，上集的五毛。”

这时，传来了售票员那高亮的声音，蓝改香听着有点耳熟。很快，售票员挤到了她跟前，手里拿着一沓车票。就在售票员抬头的一瞬间，蓝改香激动地叫了一声：“王奇英！”

原来，这位售票员就是她的初中同学王奇英，已经有好些年没见面了。王奇英也非常激动，喊了一声：“蓝改香，是你呀！”

两个人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好友，都非常激动。说着，王奇英把蓝改香拿着五毛钱的左手挡了回去，并给她点了点头，蓝改香心领神会，迅速把那五毛钱塞进了自己的口袋。接着，王奇英拉着蓝改香的胳膊，想让她坐到售票员的位置，可蓝改香并没有坐，说自己坐着不合适，于是王奇英便坐下了。蓝改香扶着椅背，站在她的旁边。“奇英，前几年听说你和你二妈去南方了，咋又回来了？”

王奇英轻轻地扬着脖子，白净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容说：“这不，刚去杭州不久，我厂里有个男娃就想跟我好，成天给我送这送那的，跟个狮娃儿狗一样。不过，我妈我爸不想让我和那娃来往，我也就拒绝了。可没想到，那娃还是不放手，最后没办法就答应了，去年在杭州结了婚。不过，我老婆子身体不好，我就想着回到咱这儿把娃一生，我妈也能伺候。这不，我俩就回咱这儿了。”

“你怀上了？”

“还没怀上，整天在家把人急的，就托熟人找了这个工作。改香，你结婚么？”

“还没对象呢？”

王奇英笑着说：“赶紧，年龄也不小了。”

蓝改香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就把话岔过了，并用一种羡慕的口气问王奇英：“杭州美不美，听说西湖景色好得很，我爸成天唱‘西湖山水还依旧’，我都没出过陕西。”

“也就刚去的时候觉得新鲜，时间长了觉得没啥，你啥时候也出去看一下，西湖也就那样子。”

蓝改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很快，他们就到了集上，蓝改香下了车，并回头向车上的王奇英招着手，一直看着公交车向北而去。此时，太阳高高地挂在湛蓝色的天空，耀眼的阳光洒在身上，令人十分舒服。背对着太阳，蓝改香能感到外套充满了太阳的温度，她轻松地踱着碎步，准备去北边那条卖衣服的小巷子。西韩路两旁，卖货的摊位一个连着一个，似乎望不到头。就在蓝改香准备拐进小巷子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左前方，蓝改香停下脚步，搭眼一看，竟然是齐向红，他的手里拎着五六把手工挂面，头发好像打了摩丝，油光油光的。蓝改香不等齐向红开口，便惊讶地说：“呀！齐向红，又碰到你了，这是给工人买挂面吧！咋不见你买肉呢？”

齐向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真巧啊！又碰见了，阿姨最近没说我的蜂窝煤怎么样？”

“我妈一直夸你呢，说河南娃的蜂窝煤就是好，耐烧。”

齐向红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改香，你上集呢？”

“准备在这儿买一身衣裳，没衣裳穿了。”

这时，齐向红有点局促不安，他想说些啥，可半天又说不出口。终于，他结结巴巴且毫无底气地对蓝改香说：“改香，你看时间还早，要不去我的蜂窝煤厂看看，你看中不中，从这儿走过去也就十来分钟。”

蓝改香听后，犹豫了十几秒，她看着齐向红那不安的神态，不由笑了笑说：“中！”

齐向红立马释然了，脸上顿时充满了笑容，眼角的那点指甲盖儿大的红色胎记显得更红了……顺着西韩路，蓝改香和齐向红并排往北走着，蓝改香在右，齐向红在左。齐向红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身上散发着一种皮子的味道。蓝改香知道，这是那种劣质皮夹克特有的味道，但她装作不知道，也不介意这种略微刺鼻的气味儿。偶尔，齐向红的右胳膊轻轻地碰了一下蓝改香的左胳膊，蓝改香便稍微往右挪了几步，可还没走几步，蓝改香的左胳膊却不由自主地碰到了齐向红的右胳膊，而齐向红也和她一样，稍微向左挪了几步。走着走着，两个人便不再说话了，似乎是毫无目的地一直向前走下去。终于，一辆手扶拖拉机的到来打破了他们之间短暂的静默。随着身后手扶拖拉机那“叭叭哒哒”的声音由小到大，蓝改香和齐向红都往右走了两步，靠向了路边。突然，手扶拖拉机的喇叭响了两声，并伴随着发动机那聒人的声音，在这两种混合起来的声音里，齐向红用右手抓住蓝改香的胳膊，轻轻地往右推了一下，蓝改香便又向路边挪了两步。这时，蓝改香看到一位四十多岁的司机端端正正地坐在驾驶座上，双手稳稳地抓着扶手，控制着方向，手扶拖拉机像一位步履蹒跚且喘着粗气的老人一样慢慢地向前挪动着。车厢里装着一车沙子，沙子上面坐着一对母子。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双手扒在车厢前面的隔栏上，左右摇晃着着脑袋，好像在说着什么。旁边的妈妈用左手搂着他的小腰，表情严肃地望着前方。看着他们向北走了二十多米后，蓝改香才觉得自己的左胳膊暖暖的，似乎比右胳膊轻便了许多。蓝改香看了齐向红一眼，笑着说：“没想到你的劲儿还挺大，刚才差点就把我推到旁边的麦地里去了。”

齐向红也看了蓝改香一眼，可就在四目相顾还不到两秒钟时，他便把头不自然地转了回来，低着头说：“真不好意思呀！刚才司机按喇叭，是想让咱们靠边走呢！”

很快，齐向红带着蓝改香穿过宽敞的马路，来到了蜂窝煤厂的门口。蓝改香看着这个简陋的、并不显眼的门面，在那一瞬间觉得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也许，渭河两岸的蜂窝煤厂大多都是这样的，司空见惯了，就感到有些似曾相识。蓝改香知道，不久前，父亲骑着摩托来这里看过煤，之后才有齐向红给家里送煤的事。走进蜂窝煤厂里，两位工人正在给一个类似搅拌机的机器里铲着煤渣。蓝改香本想和他们打招呼，可他们立马转过身去，拾掇地上的煤渣，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了。这时，齐向红得意地对蓝改香说：“这都是俺村里的人，可会干活儿了。”

就在说话间，那位年纪稍大的工人转过身来，蓝改香立即向他点了点头，工人也带着微笑点了点头，接着他又忙自己的事了。“改香，屋里坐，我给你倒水。”

齐向红指着一间屋子，用着一种招待贵宾的语气招呼着蓝改香。蓝改香看了一眼半开着门的屋子，红砖地面看着很干净，屋里简单摆着一张小桌子和两个小凳子，这应当就是齐向红接待人的地方。蓝改香笑了笑说：“我就不进去了，今儿个天气好，我就在这儿坐一下。”

蓝改香刚说完，齐向红便箭步走进屋子，拿着两个小凳子，放在门外，立马又回屋拿出来保温瓶和一包尚未开封的一次性纸杯子。当着蓝改香的面，齐向红拆开了这包灰色的纸杯子，拿出来两个，套在了一起。“一个就行，两个太浪费了。”

蓝改香坐在小凳子上，看着这包崭新的纸杯子轻轻地说着。“两个不烫手！”

蓝改香端着不烫手的纸杯子，看着满地的煤渣，就着新鲜蜂窝煤的潮湿气味儿，轻轻地喝着烫嘴的开水，就像是在路边的小吃摊吃了一顿美味一样。蓝改香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和齐向红闲聊了一阵子，便准备去集上买衣服，买一身去北京穿的衣服。只不过，齐向红并不知道她将要去北京的事。蓝改香站起来后，齐向红接住了纸杯子，把它放到了自己坐的小凳子上，并说：“我送你去集上吧！”

“不用了，你先忙，祝你生意兴隆，多多挣钱。”

齐向红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和蓝改香一起走到了大门口，看上去十分拘谨。西韩路上车来车往，有往南走的，也有往北去的。眼看着蓝改香就要往南走，齐向红终于开口了。“改香，我想给你说个话……”“咋了？”

蓝改香一脸疑惑。“改香，你还记得吧！前段时间你和阿姨交公粮时，我看到你买油饼了。”

“记得呀！咋了？”

齐向红吞吞吐吐地说：“咋说哩！你当时拿着油饼去阿姨那里后，我其实没有回去，一直躲在远处看着你。市场南边有个老槐树，我就躲在槐树后边看着，感觉你要回头时，吓得我就赶紧藏在槐树后面，心里怦怦直跳，就害怕被你发现了。那天，我看着阿姨和你吃了油饼，也看到了女记者对一位大哥的采访，一直看到你们交完了公粮……”齐向红咽了一口唾沫，接着又结结巴巴地说：“那天我回去晚了，工人都饿得直叫唤……”蓝改香听后，不知所措，只觉得脸上有一股暖流，似乎从脚底下涌上来的，便随口说：“你说这做啥呢？没啥说了？”

齐向红低着头，红着脸，胆怯地说：“我其实不会说话……”“那你忙，我回去了！”

“每个礼拜天逢集，我都在路口……”蓝改香头也不回地往南边的集市上走去，她一直走，不敢回头，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身后一直盯着她，盯得她心里也怦怦直跳。十多分钟后，蓝改香走到了一家专卖女性服装的门面前，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在店里招呼着：“女子，进来看看，刚从康复路进的货，有流行的牛仔裤，赶紧进来看看。”

进店后，老板拿出来一条淡蓝色的牛仔裤，并对蓝改香说：“女子你看，这牛仔裤质量多好，现在就流行这个，穿上漂亮得很，尤其是能把屁股蛋儿包裹得紧紧儿的，看上去有棱有缝儿，用城里话说，就是性感很，你试一下，保证没问题。”

蓝改香听后，不由笑了一下，她拿起牛仔裤前前后后看了看，摸了摸料子，说：“姨，裤子质量确实不错，咋卖呢？”

“都是跟前人，四十块你拿走，就挣个路费。”

刚问完价，蓝改香便觉得有点饥饿，也许是刚才喝的热水把胃里的东西冲下去了，而热水的那股暖气似乎还在胃里。这时，她把牛仔裤放下来了，准备往出走。而老板以为蓝改香嫌贵，就说：“实心想要的话，给三十块，姨就不挣娃的钱了。”

然而，蓝改香似乎没有听到这话，还是往出走，走出门外后，老板还大声喊着：“二十五，不说了，拿走……”蓝改香最终都没有买下那条流行的牛仔裤，出门后四处转了转就坐着公交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