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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个家不能再待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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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蓉蓉能在茫茫人海遇见曾洪钊,冥冥之中如同上天注定,从认识他的那一刻起,曾洪钊在她心里渐渐地变成一座巍峨的山,让她拥有了像兄长、像慈父般的厚实依靠。他们两人如何认识,暂且不表。“这个家不能再呆待下去了。”

妈妈去世之后,刘蓉蓉顿时感到像天塌了一般,她的所谓的“家”,似乎没有值得她留恋和牵挂的了。她亲眼看到妈妈从阴森恐怖的太平间里抬出,被装进一辆白色的厢式货车里,在低沉呜咽的马达声中穿过嘈杂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路过镇上的一排排商铺和临街而建的低矮楼房,驶向十五公里之外的殡仪馆。和妈妈作最后一次告别,看妈妈最后一眼,刘蓉蓉拉扯着妈妈冰凉而僵硬的手,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妈妈太年轻了,她才42岁,人生的锦屏还未完全打开,就像一棵盛年的花株,刚刚赶上花期,还没来得及吐露春日的浓烈芬芳,便在风雨飘摇中谢落了、夭折了。妈妈得的不是难以治愈的绝症,但由于家庭经济条件原因,疏于及时治疗,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直到病情发展到十分严重,才把妈妈送进镇中心医院住院。一切都已经晚了。到最后并发症将妈妈折磨得痛苦不堪,呻*吟*不止,没日没夜地睡不着觉,空洞无神的双眼无助地望着白得瘆人的病房的墙壁和天花板,她一会儿拉着他们的手不放,一会儿又无力地放下,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大家极力想听清,但一个字音也听不懂她到底想表达什么。从住院到妈妈撒手离开他们,刘蓉蓉放弃了学业一直陪在妈妈身边,她见证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病到死的全过程,是多么痛苦而无奈。妈妈离开人世的最后情景,刘蓉蓉还清晰地记得,妈妈微张干裂的嘴唇,喉咙里涌动着说话声,她理解为妈妈是想喝水,当汤匙盛着一点点水送到她唇边,她却微微地晃动着脑袋,显然她刚才不是要水喝,而是要表达另外一个意思。而后她又动了动手臂,微微抬起枯瘦如柴的手,刘蓉蓉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冰凉冰凉的,就像触到了房间外的石板上,几乎没有了温度。妈妈这才稍微安稳了下来,闭上双眼似乎在养精蓄锐,除了轻微的呼吸声,半天没有丝毫动静。刘蓉蓉把妈妈的手攥在手里,双手捂着它,给它增加一点温度,然后又将她无力的手贴近自己的胸膛,她想给妈妈传递一些能量,让她减轻一点痛苦,甚至幻想将她自己健康身体中的能量全部输送给妈妈,让妈妈康复,她自己宁愿替代妈妈的病痛。然而,这一切不能实现。她知道病魔迟早会夺走妈妈的生命,她不敢大意,一刻也不离开病房,不离开妈妈身边,尽管她几乎到了难以支撑下去的疲劳极限了,但她仍然坚忍着,她不愿在她不在的时候妈妈离开了,妈妈需要她,妈妈也不愿让她离开半步。“可怜的妈妈,你的女儿刚刚成年,尚未开始独立生活,还没有孝顺你一天,你却匆匆地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你是否想到你的女儿离不开你,我的未来的生活还需要你扶持,需要你帮助,然而你已经等不及了,或许你这一生太苦太累了,你需要到另一个安静的世界去休息,到另一个没有烦恼、没有病痛、没有悲伤的遥远的世界里去……”“亲爱的妈妈,你抛弃女儿不管了,可我还太年轻,世界上的事还没完全搞懂,我需要你的教导,需要你在我苦恼时的叮咛安慰,需要你在我哭鼻子时的轻轻拭泪,需要你在我从远途归来时的深深拥抱,需要你在我犯错时的嗔怪劝勉,需要我顽皮时在你身边无羁无绊的撒娇……妈妈你要走了,这些将不再有。”

刘蓉蓉在心里默默地向妈妈诉说,她希望妈妈能感应到,或许妈妈真的听到了自己女儿心中的哭诉。仅仅过了几分钟时间,妈妈又极力地睁开眼,刚才浑浊的眼神显得似乎很明亮,她努力地侧了侧头,望向蓉蓉,又努力地蠕动着喉咙想说话但始终没有呼出声音来。刘蓉蓉看到妈妈这副样子,心里着急万分,她轻轻地呼唤妈妈,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说:妈妈,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你女儿就在你身边,你放心地走吧,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让你牵挂?刘蓉蓉看着妈妈一直用恳切的眼神望着自己,她的劝慰似乎起了作用,她停止了自己的“躁动”,但她始终大睁着眼,转动着毫无生机的眼珠,留恋地扫描着她即将离开的世界。刘蓉蓉突然想起,她弟弟——妈妈和她的这个“爸爸”一起生养的弟弟已经多天没来医院了,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弟弟两人是妈妈的心肝,是妈妈的全部,此时此刻她还能牵挂什么呢?刘蓉蓉轻声问妈妈:妈妈,你是不是想我弟弟了?话音刚落,妈妈飘离的眼神突然间凝聚了,她从喉咙里发出一种似乎表达“肯定”的声音,她的眼睛又变得明亮一点了,好像对女儿理解自己的反馈。刘蓉蓉知道,今天是周五,上小学的弟弟放学后肯定会到医院里来。她安慰妈妈道:弟弟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还在放学的路上哪。妈妈听后,心满意足地平静了下来,微微地闭上双眼,她要等着自己的儿子回来看她。妈妈似乎睡着了。刘蓉蓉看看了表,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妈妈依然那么平静,插在鼻孔里的氧气管“呲呲”地响着,盖在她身上的被单因她的呼吸轻微地一起一伏。刘蓉蓉多么希望时间永远凝固,将她妈妈的生命留住,远离一切病痛,远离一切人世间的不幸。弟弟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出现在病房里,他一站在妈妈的病床边,妈妈仿佛感觉到了弟弟的到来。妈妈睁开眼,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下,她努力地想抬起头,努力地想抬起胳膊、抬起她的手,她想拉一拉之前能够天天拉得到的儿子的手,她想摸一摸之前天天能够抚摸到的儿子的脸颊,她想扯一扯之前能够扯得到的儿子的没有熨平的衣角,她想亲一亲之前天天能够亲吻到的儿子的额际……然而,所有这一切妈妈平常的动作,那一刻妈妈却无法做到。刘蓉蓉和弟弟眼睁睁地看着妈妈渴求而绝望的眼神逐渐变暗,她似乎作最后的努力,挺了挺身子,眼睛睁大了,嘴巴张开了,她和儿子告别,和女儿告别,和这个世界告别,和她牵挂的亲人们告别,和痛苦和不幸告别。妈妈直到咽气,她的眼睛始终都没有合上。妈妈走了,带着一生的遗憾和眷恋走了,走得是那么匆忙,她还没来得及停下来去欣赏生命的精彩绽放,还没来得及驻足去品味人生的辉煌荣光,就这样依依不舍地走了,将她还没有过完的生命时光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妈妈走了,靠“低保”生活的后爸已经没有能力同时供给刘蓉蓉和弟弟读书了。料理完妈妈的后事,刘蓉蓉便即刻踏上了独自外出打工的旅程。她在这个家足足生活了十三年,因为没有了妈妈,对于她似乎不再有多少值得留恋的了,她的离开,或许是解脱,也或许是逃避,因为压抑得太久了,一旦离开这个家越远,她感到心里越敞亮。刘蓉蓉坐在车厢里,高速的列车行驶在辽阔的大地上,远处的山衬托在蓝天白云之下隐隐约约勾勒出起伏不定黛黑色的际线,随着列车移动不断向前延伸。对未来,刘蓉蓉充满期待,但至于她想要什么样的具体目标,在她脑子里还一时不能想象得出来。正如妈妈生前说过:人的命运往往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有时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漂浮不定。这句话,一语成谶,概括了妈妈的一生。而刘蓉蓉自己呢?将来的生活正等待着她,要用她的双手去开创,或许她就像一叶浮萍漂到哪里就算哪里吧。刘蓉蓉陷入了沉思,一幕幕往事在眼前浮现。妈妈的一生,曲折而又短暂,充满着苦涩和艰难。刘蓉蓉四岁时爸爸病死,五岁时妈妈改嫁到她们现在的家。妈妈现在的丈夫比她大十多岁,是海边小渔村的普通渔民,蓉蓉记得自从来到这个偏远的渔村、来到她的后爸身边,她原来的温馨、幸福的生活便发生了变化,以前家里的欢声笑语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闷和压抑。当人家的孩子有换季的新衣服时,她没有,她只能捡拾别人穿过的衣服;人家的孩子有常换常新的玩具,她没有,她只能羡慕地看着别人边玩新玩具边炫耀;当人家的孩子拿出自己的零食和小朋友分享时,她不能,她只能咽着口水被小朋友远远地甩掉而落单了;人家的孩子上学时有爸爸或妈妈接送,她没有,她从小学到中学无论学校离家有多远只能是她一个人;人家的孩子从来没有为学费、为生活发愁而无忧无虑、快乐得如一只只小燕子,然而她却不能,以至于她家里甚至拿不出有时仅仅是几十块钱书籍费。因为贫穷,她的后爸累倒了,后来妈妈也累倒了;因为贫穷,他们甚至都舍不得给自己看病;因为贫穷,妈妈教导她一定要学知识,学到本事以此改变他们的穷根。正是妈妈的坚持和鼓励,刘蓉蓉才没有因为家庭贫困而放下学业,一直读到高中直到妈妈病逝而终止。刘蓉蓉记得,她来到这个家庭第二年,妈妈生下了弟弟,恰是这一年,后爸因中风倒下,从此失去了出海打鱼这个主要的家庭经济来源。妈妈不仅要抚养年幼的弟弟,还要细致地照顾几乎瘫痪的丈夫。从内地来的妈妈,不得不向村里的渔民学会了织网、挖蛤蜊、晒鱼干、腌虾酱等新技能,有时她为了多挣一些钱,不得不跟村里的男人出海打鱼,甚至帮人家在晚上到海边看护养殖池。妈妈以前白皙俊俏的脸庞变黑了,皮肤粗糙不堪,说话温柔细润的声音变成“大嗓门”,她和海边长年累月辛苦劳作的渔民别无二致。由于妈妈和刘蓉蓉的户口属于从外面迁入本村,她们两人没有分到责任田,后爸中风病情虽然有所好转,但他却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因此,为了更好地支撑这个家,妈妈不得不外出到附近打零工以弥补家庭收入的严重不足。妈妈整日忙忙碌碌,在刘蓉蓉的印象中,从来没看到过妈妈有一点空闲,除了吃饭和晚上睡觉这段时间妈妈才能让自己停下,她像陀螺一般,几乎一刻不停地转。妈妈把全部心血都倾注于自己这个可怜的家庭,唯独忽略了她自己,天长日久的劳累和困顿毁坏了她的健康……悠长的记忆如桑蚕吐丝,愈回想愈长,刘蓉蓉每忆起过去不幸经历都让她痛苦不堪,她强迫自己打断思绪,回到现实中来。列车终于到达目的地,刘蓉蓉独自走出火车站,按照事先联系的地址,坐车去投奔她一位曾经要好的姐妹。曾洪钊离开亘永律师事务所已经一年多时间了,这期间他断断续续换过几份工作,最终还是一一放弃了。有的用人单位非常苛刻,不仅要求高学历、专业对口,而且还更看重工作经历,而这些曾洪钊都不占优势,他不仅没有在大公司工作的丰富经验,甚至他自学取得的学历也受到了用人单位的歧视或“刁难”,有的单位招聘还明确要求一定的实习期限,这些职场“遭遇”使他感到苦恼、愤懑,但毫无办法。虽然他的雄心壮志还没有完全泯灭,美好的人生规划有时还在睡梦中朝他招手,但现在他几乎每天都拖着稍显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他最多的念头是:先“洗洗睡吧”。经朋友介绍,曾洪钊现在的工作是为装修公司或“包工头”招揽工人。如何描述这份工作呢?其实他就是起到“中介”的作用,从用人单位收取一定的费用,好处是“一次一结”,介绍多少工人拿多少中介费,不存在“欠账”问题。有时曾洪钊本人也和工人们一起干活,这样他的收入就会多一些,体面地讲他现在的身份是一名“人力资源”经理人,同时也是一名装修工,比如木工、漆工、保洁以及刷墙、铺地砖等等诸如此类,经过几个月的上手,他已经很娴熟地应对自如了。日常,曾洪钊要准备两类“行头”:一类是当他是经理人时他要穿西装、白衬衣,扎领带;二类是当他和工人一起干活时,他要换上干粗活的灰布制服。由于在两种身份间不时转换,工友们戏称他“换换”哥,曾洪钊对此毫不在意,依然把工作干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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