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惟一回到办公室就收到急call，急诊来了一个车祸病人需要会诊。他急匆匆下楼，像往常一样接诊。

　　“情况。”

　　“患者神智清楚，面色苍白，腹部弥漫性压痛，自述头晕无力。其他查体未见异常， BP 82/60 mmHg，HR 126次/分，R26次/分。”

　　“初步诊断有脑震荡，怀疑有腹腔实质脏器破裂，做个胸腹盆CT和颅脑CT。血常规，肝肾功能检查……”

　　邵惟照例下完诊断，准备回楼上等结果。

　　走两步他突然折返，“等等。刚检查过气道顺畅吗？身上有没有别的隐蔽外伤？保险起见，干脆肢体再做个X线。还有腹部彩超。”

　　“好的。邵医生。”

护士准备走开，又被邵惟叫回来。

　　“再等等。”

邵惟想了想又问：“有没有问过伤者血型？验个血型先，万一是罕见血型，要提前通知血库备血。”

　　“好。”

　　护士第三次要走，邵惟果不其然又叫住她。

　　“等一下。”

邵惟冥思苦想一圈，“没了，你去吧。”

　　护士和急诊的医生无奈对视一眼，都有点哭笑不得。

　　急诊医生劝道：“你这未免有点太谨慎了吧？四肢没有明显外伤，四肢X线可以不做的。”

　　“还是小心为上。万一呢。”

　　“这可一点都不像我们邵医生。”

　　邵惟回到自己办公室不久，有护士来通知他有一台手术要上。

　　“马上来。”

　　邵惟在洗手池前消毒净手，穿手术服，做术前准备，像以前做过的千百次一样，熟练而细致。

　　可当他拿起手术刀站在手术台前，面前躺着的女患者面容突然变成Joe的样子。她笑着对他说，“邵医生，等我长大，嫁给你好不好？”

　　在邵惟眼里，往常明晰的下刀位置突然变得游移不定。

　　“常医生今天上班吗？请他过来一下。”

　　副刀回答道：“常医生也在手术中。”

　　邵惟抿紧双唇，捏紧了手里的手术刀。心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个手术做过无数次了不是吗？没有一次失败过，就像往常一样就可以了。

　　刀尖悬在颅顶，马上要下刀之前，护士突然叫道：“病人发热了。术前体温是37.5，现在已经38.8。”

　　副刀过去查看血氧血压情况：“看样子是肺部感染，这种情况开刀会很危险。最好等退烧后稳定几天再做手术。邵医生，您看呢？”

　　“嗯。你去跟家属解释改期的事。”

　　护士们开始收拾手术室，邵惟这才放下手术刀，长呼出一口气。

　　他脱下手术服扔进垃圾桶，坐在长椅上沉思。

　　“他还是他，但他不是邵惟了……”爷爷一语中的。

　　邵惟是谁？是那个被人称作怪物的天才少年，是那个不顾他人感受只做自己感兴趣的事的人，是那个全世界都错他也不可能错的自负医生。

　　即使他现在还可以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内心也并没有对这个只见过几面的名义上的妹妹有多深的情感。可是他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现在开始怀疑自己了。

　　这可真要命……

　　拿手术刀的人必须要有些自恋，尤其是脑外科的。脑子里的情况千奇百状，一千个人有一千种情况，没有标准答案。如果他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凭什么让病人放心把命交到自己手里？

　　科室里，此时吵成一锅粥。刚下手术的常睦向刘主任抱怨：“医院什么时候舍得再给我们神经外科多招两个人？每天连轴转，铁人都得累生锈！”

　　本来规定医生最多on call 36小时，但因为前段时间邵惟接受调查不得接诊，常睦差不多是每天都睡在医院里，憔悴得只要脱掉这身白大褂就像个流浪汉。

　　旁边的护士也搭腔，“就是，你们医生还算好。我们护士可是一个人当八个人用。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

　　“关键是薪水也没看见领八份呀。”

　　“你还想八份呢！给我double，我都愿意天天睡医院里。”

　　大家七嘴八舌控诉着人力少和薪资低这两个互为因果的问题。不过大家也都知道这是公立医院的通病，就像一个物美价廉的饭馆，客人多，服务员又不够，自然就累。但倘若饭馆多请些人，成本高了，菜价就得提高。那有一部分客人消费不起，就只能饿死。

　　绝不能让客人吃不起饭而饿死，绝不能让病人看不起病而等死，是每个公立医院的初衷。

　　也多得益于这源源不断的客流，提供了五花八门，常见或不常见的病例。所以公立医院还能招到人。简而言之，没有点理想是坚持不下去的。

　　刘主任知道这群年轻医生也只是跟他抱怨两句，真碰到什么疑难手术，一个比一个积极。“都抱怨完了吧？口渴吗？今天下午茶我做东，请大家喝咖啡。”

　　刘主任掏了几张红票子递给常睦，“你去问大家喝什么。”

　　“主任威武！”

　　邵惟正在这时走进科室办公室，刘主任看到他有点惊讶：“你不是有个手术吗？”

　　“病人突然发高烧，手术临时取消了。”

　　“哦。那正好，他们在点下午茶。你要喝什么跟常睦说。”

　　常睦正因为加班的原因对邵惟气不顺，对着他没好脸色，“你喝什么？”

　　“不用了。”

邵惟把一张请假条递到了刘主任面前，“主任，我想请一段时间假。”

　　科室里热闹的氛围一下子冷下来，常睦更加是白眼翻到天上，指着他直接开喷。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平时说你没眼力劲，看样子你是打算贯彻到底。科室里人手本来就少，之前因为你被调查，我们每个人多加了多少个小时的班，你算得清吗？你回来一句感谢地话都没说过。要是你真走了倒算了，还能招两个新人进来。偏偏你就霸着个茅坑不拉屎。真以为你是‘皇亲国戚’就没人敢说你了？”

　　常睦说的话虽然难听，但并非没有道理。科室里其他人也都站在他这边。

　　“对不起……”

　　邵惟并没有解释，只是道了个歉。但这对其他同事来说也足够震撼，从来没道过歉的邵医生居然对他们说对不起了。

　　刘主任追问了一句：“能说说请假的原因吗？”

　　“私人原因……”

　　又来了，那副特立独行的样子让常睦恨得牙痒痒。

　　“谁家没点急事啊？老师，您要是批了他的假，我们大家都不服。我也要请假，我奶奶前几天摔了脚我都没回去看过一眼。”

　　群情激奋之下，刘主任只能退还他的请假条。

　　“现在科室太忙了。谁都不许请假！”

　　收到命令的医生们这才满意散去。

　　“走，喝咖啡去。”

常睦心情大好，左呼右拥地离开办公室。

　　邵惟拿着请假条在原地踌躇。

　　刘主任看到于心不忍，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劝慰：“我知道你现在很不容易，但逃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越是害怕越要面对，明白吗？有问题随时找我。”

　　“那……教授，我可以申请这段时间不上手术吗？”

　　“这……”刘主任看到他脸上那迷惘的表情，大概也猜到原因，“最多半个月，我给你半个月时间调整好自己，不然就只能请你走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