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瑾还没有说话，但丰晁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活了一大把年纪了，丰晁到现在还是会觉得黯然，有种无人理解的寂寥感。丰晁：“你要是不同意，那就请你们离开吧。梅花巷这地方你们最好都别来了，别再让我再看到你们。这次我对你们客气，是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下一次，可就不看他的面子了。”

裴瑾看了眼凌霄，示意：都开始赶人了，我们这就走？凌霄却没有即刻起身要走的样子，而是问丰晁：“你让我们修复阵法，用什么修？”

丰晁有些意外，拿着茶杯的手都兴奋地开始颤抖了：“听你这话，是答应了？”

凌霄：“我们毕竟是年轻人，道观里的阵法过去太久，破损地严重，我们要去修复，肯定不是洒洒水那么简单，一个动作不小心，还会被道观的其他人察觉。”

裴瑾惊讶于凌霄正在思考修复的可能，但没有说什么。丰晁开口：“修复阵法确实不能掩人耳目，动作有点大，早段时间我也去观里看过，模样与过去大不相同了。阵法既然是修补，自然是要布置好，我以为必须在其他三个方位各设置一口水井。”

说话间，丰晁的一只手在桌子下扒拉了一下，居然拿出一张图纸来。那图纸很眼熟，赫然就是现在玄清观的所有建筑图纸，图纸很详细，资料室也有同样的，此前裴瑾跟凌霄在资料室看到过。没想到，丰晁的手还挺长的。想想真是可怕，谁能想到一个早就死透了的同门师伯，居然会变成这个样貌，以游客的形式游览了一番道观，还偷偷搞了份建筑图纸。丰晁的手指在图纸的三个地方点了点：“要是你们速度快的话，给一个月的时间。不，应该说至多一个月，你们给我打好三口井，然后再来梅花巷找我。事成之后，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让你清楚明了。”

从丰晁那里出来，天还是黑漆漆的，所幸天没有下雨，两个人摸黑走，其实也还行。走出梅花巷老远了，裴瑾才敢开口说话：“怎么回事，你真的答应要给那个疯子搞那三个水井？别傻了，搞一个井就够艰难的，他还想要搞三个，他怎么不上天？不给道观挖一个大号的人工湖出来？”

现在什么年代了，还要挖井，还一个月三口呢，想想裴瑾都觉得荒谬。凌霄脚步不停，因为在黑夜中，甚至走的更快：“于是你想要拒绝，不想要自己的记忆了。”

裴瑾：“废话，我那点子事跟我师伯做的事情相比，简直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你刚刚可是两只耳朵都听见了，他显然是不干好事了。过去这么多年了，看他在梅花巷的地位还不错，想来更心狠手辣的事情没有少做。人真是可怕，他要是不自己亲口说，我哪能知道他是故人呢。喂喂喂，别走那么快！奇了怪了，我怎么觉得怪怪的，这地方怎么那么黑，我们应该走出梅花巷了吧？”

裴瑾边走，嘴里边嘀嘀咕咕。凌霄找到一个方向，直接扯住裴瑾的袖子，快走了十几步，才彻底从黑暗中走出来。城市的灯光落入眼中，路上没有几个人，有的只是开得潋滟的花朵，迎着没有月亮的黑暗天空。裴瑾骤然见到这样的夜景，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不是，我们刚刚，难道是在阵法当中？不对啊，我们都答应他了，他怎么还设下阵法，想要弄死我们，还是吓唬我们？”

凌霄：“吓唬吧，刚刚那阵法没什么杀伤力，就是黑暗而已。”

单单是黑暗，就已经够可怕了。要不是凌霄，说不定他还一直在黑暗中走来走去。迟迟走不出阵法，那可不是什么愉快体验，况且，那阵法必然是丰晁师伯的手笔。在他的底盘上被他拿捏，谁都不知道那个疯子又会做什么。裴瑾不解：“你说，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放在一个年轻的小孩身体里，至少应该再大点年纪的身体，这样不管是活动说话，起码都方便些。”

凌霄：“你刚刚可以问他的。”

裴瑾：“我这不是忘记了么，只顾着疑惑愤怒了。”

时间不早了，裴瑾跟凌霄站在路边，裴瑾望着对面马路：“我感觉丰晁的事情还挺棘手的，就目前来看，他是个不正常的人。偏偏这样不正常的人，在梅花巷是有话事权的。还有那些茶水，那些什么会员，在那里醉生梦死的感觉，被他控制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凌霄：“你是不是想做什么？”

裴瑾：“不是你想做什么吗？就是不清楚你为什么会答应他，以你的能力，我还以为你会直接上手，不跟他废话。”

凌霄：“我也想直接动手来着，但丰晁没有给我机会。自始至终，那个小男孩就是个傀儡人物，根本不是个活人。既然是被控制着说出那些话，我自然是答应让他遂愿了事。”

傀儡？裴瑾：“我只是觉得那小男孩违和，你竟说他是傀儡？什么傀儡会是这种模样的，看着跟真人差不多……”凌霄刚叹了一口气，裴瑾就说：“不对，不是，你这表情，让我猜猜看，是在说那傀儡就是用人造的？”

裴瑾边说边猜想，一时间肚子都不舒服起来，有点翻江倒海的感觉。久久，裴瑾才重新镇定下来，他握了握拳头，说：“你的计划是什么，我该怎么配合？”

以凌霄的性子，既然答应了丰晁，应该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裴瑾想到凌霄会有后招，一颗心也镇定许多。凌霄：“确实需要你的配合。”

两个人在路边商讨了一下可行性，议论完后，时间不早，但他们都没有歇在陵市，而是连夜打车回了兰泽市。三个星期后，三口井打造完成，凌霄两人又再次出发，赶到了陵市。天气不错，没有下雨，有太阳，多云，所以不晒也不热。裴瑾站在梅花林外的马路上，定神看着那片红彤彤的林子，“现在看这红林子，看着是好看，但还是觉得怪怪的。”

两个人站了还不够五分钟，就有人领着他们去梅花巷找丰晁。丰晁的样子又变了，这次直接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了，穿着深红色的连衣裙，头上扎着两只小辫子。裴瑾都看愣了一下。再看一眼，上次那小男孩与这小女孩年纪都差不多，同样的还有那种违和感。想到凌霄说那小男孩是傀儡，裴瑾也去细看那小女孩，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是有体温有呼吸的。他这般大喇喇地看着小女孩，小女孩还给他倒了一杯茶，声音脆生生的：“这个时间，看来你们比我想象中的动作要麻利。”

凌霄不意外面对着一个新的面容，也不跟她客套：“井都造好了，我们还要做什么？”

小女孩笑着说：“什么都不要做，造好就够了。”

凌霄：“那就完成你答应的事吧。”

此时此刻，裴瑾竟然有些忐忑。“不急。”

小女孩还开口让裴瑾放松些，“喝点茶吧，松快松快，不必这样时刻紧绷着。”

上次裴瑾就喝过这里的茶，确实好茶，现在裴瑾也敢喝，他喝的慢，对面小女孩也甚是慈祥地看着他。三个人坐在这亭子里，竟一时无言。还好天是亮的，往外看出去，有太阳有蓝天白云。大概过了十来分钟，小女孩才道：“刚刚确认好，井是打好了。既然你们兑现了答应我的事情，我自然会帮你们的。”

丰晁让裴瑾上前，伸手向他的额头探过来。片刻后，裴瑾就满是痛苦的蹲在地上，抱着额头一阵一阵地哀嚎起来。丰晁看他痛苦至极，却没有收回手，直到裴瑾差不多躺在地上了，丰晁才把手重新拿来端杯子：“你看，我都说，他师父对他其实是好意。有的事情其实还是不碰为妙，做人么，最主要是追求现时的开心，总想着过去的事情，想要找回什么过去的记忆，下场往往不好。”

丰晁坐在凳子上，两腿还够不着地面，在凳子上喝茶，边看着裴瑾的惨样。裴瑾的脸色从发红到发白，冷汗干了又重新湿了衣袍，几乎是狼狈至极。可能过了二十来分钟，或许是过了一个多小时，裴瑾才重新从地上起来，做回自己的位置上。他脸色还是惨白，双眼却像是兔子的红眼睛，不，应该说是充满血丝的红眼睛。他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仿佛遭受到了重大打击。凌霄注意到，裴瑾的后背甚至都佝偻了几分。丰晁继续给裴瑾倒茶：“继续喝点，多喝点，放松点，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既然我们都在这里，正好都闲来无事，不如你跟我们说说你的记忆？”

丰晁很是好奇的样子，小孩子的眼睛白是白黑是黑，很容易让人卸掉心防。就在裴瑾忍不住想要将一切托盘而出，想要将心中的一切苦闷烦恼诉说出来时，凌霄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凌霄那一脚特狠特痛，可惜都比不过裴瑾内心的感受，有很多个瞬间，那些感受都被放大了，所以凌霄那一脚都没有让他恢复多少理智。倒是丰晁看到凌霄的小动作，觉得特别好笑：“说说怎么了，反正我们都不是外人。你难道就不好奇，他师父为什么要封掉他的记忆么？他对这个徒弟真的是没的说，真的是用心良苦了。至少坐在这里，空间是独立的，有着好天气的同时，又有好茶。你这样子让他不准说话，他岂不是要一直憋着自己难受？那可真是太可怜了。”

小女孩半是讥笑半是劝导，凌霄也不搭理他，直接在裴瑾的肩头上打了一下。那力道之大，简直可以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痛，裴瑾又是几次颤抖，然后整个人都晕倒在地上。小女孩一直看着他们的动作，表情，现在看到裴瑾倒下了，她忍不住跳下凳子，给裴瑾来了几脚：“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用！不说话就算了，给你这么一打，竟然就这么晕过去了！好不容易几个星期后又见一次，我们都没有来得及说上几句话，真是讨厌。”

小女孩嘀嘀咕咕地，站在地上整个人都很是生气的样子，又转头去看凌霄：“你把他弄晕了，你是要继续留在这里说话，还是让他在这里弄个房间，睡一觉？”

凌霄说：“让他好好睡一觉吧。最近他忙着督工，还要检查井水的情况，整个人都累坏了。”

丰晁：“你倒是会心疼他。等等，我看你好像不是玄清观的吧，你是哪里来的？”

凌霄：“这么久了，道长都不知道我是谁么？”

丰晁：“只知道你的名字，你从哪里来的，师父是哪个，道观是哪个，裴瑾好像一直都没有说吧。看你年纪轻轻的，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看样子你们还认识不短的样子，我见他也是个喜欢说话的，但是朋友么，其实不多。”

凌霄：“认识好久了，十年。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裴瑾。说起来，我师父你也曾提到过，就是那位石开老道长。”

丰晁有些惊讶的样子：“竟然是他。他呢，我倒是从来只听说他这个人，没有真正地见过。”

“我师父已经去世了。”

“哈哈哈，竟然去世了。真是没想到啊，曾经我那个兄弟，是多么喜欢提这个石开老道长，说他给他提供了多少帮助，两个人又是多么投缘，简直比我这个亲兄弟的感情都要好。以前我还提什么时候能够见这个人，可我那兄弟总是推脱。这些人就是该死，都死了就好。”

丰晁忍不住地念叨，一张脸又是狰狞，又是痛苦的样子。凌霄看着他的面部表情，又去看一旁没有反应的裴瑾。凌霄：“他的记忆，是你封住的吧。”

丰晁：“何出此言，明明是他师父。”

凌霄：“知觉告诉我，你在骗人。”

丰晁盯着凌霄，而后耸了耸肩，干脆承认道：“的确是我。”

凌霄：“为什么？”

丰晁古怪一笑：“因为是他师父拜托我的，你大概不清楚，他师父的异能都被我吸走了。最后那些年，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封住这个徒弟的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