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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秦业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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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组建商号之事议定,今日众人便忙碌起来。薛家要筹集资金、组织人手、查看地界,事务最多最杂,好在有掌柜们办理。贾琏无事,但凤姐要回笼放贷资金,甚至拆东墙补西墙凑银子。  柳湘莲也不轻松,上午先去拜会了冯紫英,告知其事已成,可准备资金了,限额2万两银子。冯紫英大喜过望,不料柳二郎竟这般雷厉风行!前儿才议定,今日便有结果,何等迅速!  他同样不敢将此事告诉家中,这银子便有些困难。与贾琏怕被他老子贾赦强夺不同,他是担心被误以为玩物丧志而受惩。于是在通知卫若兰、陈也俊的同时,又去寻几个平时交好的世家子弟,也不知最后能凑出多少。  柳湘莲婉拒了中午的宴请,下午另有要事——拜访秦业。  他此时的身份和宁国府嫡孙贾蓉比起来,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傻子也知道该选谁。如果不介入其中予以改变,恐怕秦业最终还是会把女儿嫁入宁国府。而要打消秦老头的危险念头,无非是展现自己的实力,同时毁掉贾珍贾蓉的形象。  在家中养精蓄锐一番,待到日头渐渐西去,柳湘莲骑马出发,轻车熟路,哒哒而来。  投了拜帖,秦业出门相迎,柳湘莲疾步走过去,恭敬行礼。一老一少执手入内,宾主各自落座。秦业一面命人奉茶,一面命人准备酒席。  想必那根金条让宦囊羞涩的秦老头宽松不少。  吃过茶,秦业温声询问:“贤侄此来,有什么要提点的?”

他以为柳湘莲对园子设计有想法,特意过来说明。  柳湘莲摆手道:“世伯说笑了,小侄怎敢在您老面前班门弄斧?此来另有一事相求。”

接着便将他与薛家、贾家、冯家乃至公主府、王爷府等勋贵宗室合作设立商号,拟办戏园子,以及诸般规划等事,大致说了说。言语不免夸张几分,有意无意的凸显自己的能耐。  此时自不会提什么“以小博大”的话,就是要给对方造成一气呵成的错觉。  秦业先是欢喜,上次给的定金是十两金子,这次明显是更大项目,必定报酬不匪。可越听越惊,这好像不单是戏园子啊,真按照柳二郎说的建造,没个几十万两银子打不住吧?  柳二郎既首倡此事,又权力极大,占股不会少,他偏又云淡风轻,如同在说一件不起眼的微末小事儿。秦业不能不感到震惊,暗思,他真有这么大的实力?还是在胡言乱语?这才多长时间不见,他已经串联起这么多勋贵宗室了?  一边凝神倾听,一边缓缓饮茶,秦业压住情绪波动,面色始终保持着淡然。  最后,柳湘莲道:“本不敢前来搅扰,但小侄窃想,此园落成必为京都胜景,交给庸俗之辈操刀岂不可惜?世伯见识卓绝,还请略施援手。”

少年风光霁月、飒然磊落,语出至诚。  至少在秦业看来如此,不由地心下感动,枯涩老眼竟有些许温热。捋着花白胡须,稍作沉吟,方说道:“贤侄过誉,既承错爱,敢不尽心?只是贤侄刚刚所说,恐怕耗资不匪,不知预算如何?”

柳湘莲欣喜若狂,拍手笑道:“世伯答应了?这可太好了!若只建个戏园子,又岂敢叨扰?世伯但管放手施为,资金完全不是问题!”

听他大言不惭,秦业不禁更好奇了——这小子究竟有多少家私?  这个念头一起,再也遏制不住。  正事谈完,酒席备妥,二人重新落座,推杯换盏,闲聊起来。  柳湘莲几次三番推辞,说自己酒量极浅,酒德又差,醉后往往胡言乱语,是以不敢多饮。  不说还好,听了这话秦业心中一动,劝酒更起劲儿了。  柳湘莲是极尊敬秦老大人的,盛情难却,只好勉为其难,酒到杯干,不知喝了多少。渐渐的酒劲儿上头,不用秦业劝了,他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见他微醺,秦业故作担忧,关切问道:“贤侄呀,如此大事,怎让你一个少年人前后奔忙?”

柳湘莲听罢望着他一眼,仰头吞了杯黄酒,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秦业大惑不解,好端端的怎么了?忙问:“可有什么难处?”

柳湘莲叹道:“此番合作全靠小侄居中谋划,其他股东或者出钱,或者凭权势保驾护航罢了。”

原来如此!秦业不由对柳二郎刮目相看,又问:“你既是主事的,万一赔了岂不担责?”

柳湘莲抬起头来,漫不经心道:“能担什么责?金银堆在库房也没用处,与其朽烂化灰,还不如拿出来做点儿事。纵然经营不善赔个一二十万两,只当买个教训,被人赚去也是那人运道。”

“啊?!”

秦业听的目瞪口呆,老躯一颤,枯手一抖,惊的筷子差点儿掉了。心说我看你信心十足,还以为你成竹在胸呢!感情什么都没做,你就准备赔个一二十万两?真是败家子!那是银子不是石头!  他很想斥责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许多话窝在心口堵到喉咙,不吐不快,觉得快要爆炸了。毕竟上了年纪,涵养是有的,秦业终究忍了下来。端起酒杯,挤出笑脸,言不由衷称赞:“贤侄心胸豁达,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说说笑笑,酒过三巡。柳二郎醉态已显,面色红润如桃李,身子摇摇晃晃,时不时的甩下脑袋提神。说话也开始豪放起来,嬉笑无羁。  良机难得,秦业准备借此打听贾府情况。他与贾政是工部同僚,对方根本不懂工程业务,常向他请教,故而双方有些交情。近来听闻宁府贾珍正四处为儿子寻找合适人家,重品貌而轻家世,他有意将女儿嫁过去。不过此时尚在考虑,双方差距太大,若是被人拒绝,岂不大失颜面?  只是这些豪门大户对他而言如雾里看花,不甚明了,柳二郎倒适合打听贾府详情。一则他是贾家外孙,且正和对方合作,应当不会故意抹黑。二则他又不知自己是在考虑女儿婚事,不会怀有私心。再者,他喝高了醉了呀!  秦业迂回问道:“贤侄怎么只提贾琏,难道是与东府不熟?威烈将军贾珍是族长,与他合作岂不是更添助力?”

来了!来了!正戏来了!  柳湘莲心里那叫一个激动,恨不得跳起来。好不容易憋得脸红可就等你问呢!  “贾珍?”

醉眼朦胧,柳二郎笑道:“小侄平时与他倒也多有交往,都是呼哥唤弟的。”

贾珍若在此,定是一脸问号——我跟你有什么交情?咱们不就是在薛呆子的生日宴上吃了杯酒吗?这就莫逆了?  “不过,世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柳二郎叹气摇头,归于沉默,只顾喝酒,明显有所顾虑,欲言又止。  秦业何等火眼金睛?一眼看破,此中必有蹊跷!  他看了奉酒婢女一眼,示意她赶紧斟酒。自己则温声询问:“莫非此中有什么不便与外人言语的?若是如此,贤侄就不必与老朽这外人说了!毕竟你们才是一家人。”

“外人”二字加重,尤其刺耳。  “世伯怎是外人?”

柳二郎闻言,当即瞪眼反驳。  他本来就喝多了,此时又被言语所激,面色胀红,猛的站起来一拍桌子,高声说道:“小侄岂有他意?不过不想背后论人是非而已。”

“那便算了。”

秦业谈谈说道,自嘲一笑:“免得我这老头子泄露出去,坏了贤侄的贤名!”

“小侄绝无此想!怎敢对您老不敬!”

柳二郎听了大急,连忙表白心境。  秦业面色沉沉,不言不语作生气状。  柳湘莲无奈,狠狠心叹气道:“也罢,说说也无妨。”

此言一出,秦业小有得意,柳二郎终究年轻气盛,受不得言语相逼。  只见柳二郎不顾礼数,挪了椅子凑到秦业身边,压低声音说道:“世伯千万保密!小侄冷眼旁观,贾家日薄西山矣!这祸端恐怕就在贾珍身上!”

“啊?!”

此言极为突兀,秦业又惊又奇——贾家一门两公何等煊赫!怎么到了你小子嘴里就成了日薄西山?贾珍贵为族长又能惹得什么祸端?难道真是喝多了胡言乱语?  或者他知道什么隐秘?秦业悚然而惊,挥手斥退服侍的婢女,不动声色的低声问道:“贤侄何出此言?莫非有何缘故?”

柳二郎斜歪着头,睁着迷离醉眼反问:“世伯,你与政老爷同在工部为官,朝夕相处,难道还不清楚贾家底细?”

秦业嘴角一扯,脸现苦笑,心说没事儿我打听人家家事干嘛?“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真有事他会说吗?说的能信吗?谁肯自曝其短呢。要不是为了女儿,我现在也懒得打听。  端起酒壶给柳二郎满上,他随口说道:“贤侄且说说,权做下酒。”

“既然如此,小侄姑妄言之,世伯姑妄听之。”

柳二郎举杯饮尽,先说道:“贾府祖荫虽厚,然则后继乏人,进项日减而费用日增,如何能够长久不败?”

秦业越发不解:“这倒奇了,他家人丁甚多,怎么就后继无人了?”

柳湘莲冷笑痛饮,满脸不屑,“贾家安富尊荣者多,运筹谋画者无,人丁多又有何用?第三代文字辈小侄不敢妄议,但坊间传言不少,世伯岂无耳闻?贾赦贪财好色,唯利是图,贾敬一味好道,烧丹炼汞,这两人岂是有承担的?贾政其人虽无劣迹,然以清流自居,实则不通实务,被人蒙蔽玩弄也就可想而知了。”

混账!小子无礼!秦业闻言生怒,当即就想出言喝止。“非礼勿听”他可是从小读到大的!  转念一想,本就是自己故意灌酒要引他说话,怎么他说了自己反倒不敢听了呢?岂不是与叶公好龙无二?此间并无外人,听听又何妨?不往外传就是了。  自我开解一番,秦业强忍着继续听。听到后来,老脸抽了又抽,都快抽筋儿了,忍不住腹诽:“你这还叫‘不敢妄议’?张口直呼长辈之名,用语又极恶劣,可见是真醉了!果然酒量极浅,酒德极差!”

不过他也明白这少年何以口气如此之大,其祖父为理国公柳彪,其外祖父为荣国公贾代善,骨子里自然有股自命不凡的贵气。  柳二郎对秦业的反应视若无睹,谈兴上来,手舞足蹈侃侃而言。只听他说道:  “年轻一辈更不成器!东府贾珍身为族长,空有爵位,连个正经官职也无!姬妾成群,贪欢无度,一味高乐,肆意妄为!他妻子年纪轻轻好端端怎么死的?其中缘由谁人不知!  其子贾蓉颇有乃父之风,小小年纪眠花卧柳已是常事,既不读书又不学办事。每天挨他老爹痛打,都快打傻了。为何没人愿意与他家结亲?其中都是有缘故的!  谣言都传遍了,什么‘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什么‘麀聚之乱’……这可都是从他下人嘴里传出来的。  不瞒世伯说,东府里除了门口那俩石头狮子,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柳二郎肆意点评,秦业已被滚滚天雷轰的外焦里嫩,什么都听不见了。老眼仿佛失去焦点,混沌无光,愣愣出神。浑身乏力,连制止柳大嘴继续说下去的力量都没有,思绪不受控制的胡乱飘飞——  “爬灰的爬灰”,公公偷儿媳,难道是贾珍偷了他儿子贾蓉的通房?总不能是贾敬炼丹之余跑回去偷了贾珍之妻吧?啊!难道贾珍之妻就是因此而死?或者是贾珍之妻和“小叔子”有染?“麀聚之乱”这等畜生行径到底是贾珍和贾蓉,还是贾敬和贾珍?总不能是贾敬和贾蓉这爷孙俩吧?……  秦业只觉天崩地裂,陷入恍惚迷乱之境。实在不敢相信,巍巍宁国府,堂堂勋贵家,竟如此丑陋脏臭不堪!竟然只有石头狮子干净?  他不禁有些怀疑,莫不是这小子酒后胡言乱语?不过对贾政的评语倒也恰如其分,挂着员外郎名头,于实务一窍不通。那其他人……  秦业口干舌燥,咽口唾沫,又吃口茶,忽然觉得把女儿嫁入宁府的想法有些不妥。  柳二郎终于暂停了他的表演,自顾自的吃酒。  秦业鼓起勇气试着辩驳:“贤侄啊,虽然子弟不肖,但我看他家尚无败迹……”  “哈哈哈!”

柳二郎指着他笑道:“世伯枉读了许多圣贤书!何其迂也!”

酒劲儿上来,柳二郎面红耳赤,一反此前谨言慎行、恭敬有礼的态度,越发出格。站的歪斜,一手撑着桌案,一只手挥舞加强气势: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贾家一门两国公底蕴非凡,纵然子孙不肖,自也可败一阵子。然孟圣有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传到贾蓉不正是第五代?若是后继有人也无妨。可是有吗?遍观贾府,竟是一个也无!所以如今全靠提携外人。  有一个叫贾雨村的,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曾因贪酷被朝廷革职罢黜,劣迹斑斑素无品行,因都姓贾他又肯投靠,贾府便与他论了同族,运作成了金陵知府。此人到金陵后,对人命官司也敢徇私枉法,肆意妄为人神共愤!早晚必拖累贾家!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您这贾家说可笑不可笑!”

可笑?秦业只觉惊悚!先前还道对方不过是个少年,纵有些才华,又能有什么真知灼见?只觉得他或许了解些秘闻才作试探。不想他不但熟悉贾家之人,竟连贾雨村都知晓!秦业曾听贾政极力夸赞其人才华过人,见识不俗,原来为人做官竟如此不堪!难道贾家真的一无可取?  思之又思,秦业无力反驳,忍不住又问:“既是这样,贤侄怎又与贾府合作?难道不怕他们拖累了你?”

柳二郎腰杆一挺,身躯陡然拔高几分,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做大事总须得人相助,单打独斗断然不可!贾府如今势力仍在,小侄正需借势,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是也!  不是小侄妄言,若无贾府,小侄自可再寻他人合作,便是王府又有何难?更不要说勋贵之家!可若没小侄,谁去给他家找这么个好进项?  贾家也有一二精明之人,可他们会做的不过是放高利贷,或是权势交易,草菅人命,哪儿懂什么正经经营?且无一例外,一心一意损公肥私,不肯为家族出一点儿力!”

说到此处,柳二郎脸上涌现哀伤之色,沉声道:“眼看着老太太年纪已大,待我亲善如嫡孙,我如何能忍心她老人家临走之前,眼睁睁瞧着贾家败落?岂不伤心哀痛?虽无力挽救贾家命运,小侄也只能尽我所能竭力相助,只为不辜负老太君善待于我……”  说道最后,柳二郎触动心怀,感慨老太君待己之厚,潸然落泪,其声悲咽。  秦业忙温声劝慰,良久方止。细思其言,煞有介事,他已经相信绝非胡言乱语,恐怕其中确有缘故。震惊之余,暗自感叹:“贾家竟如此不堪,枉我年纪一大把都快入土的人了,论见识连个娃娃也比不上!”

想到柳二郎对老太君深怀孺慕,愿为之倾力相助贾家,不禁消散了之前因出言无状留下的不良印象,心道这少年竟怀赤子之心!  由于情绪波动太过剧烈,过山车似的,秦业被折腾的心灰意懒,一杯接着一杯喝起了闷酒。不多时,或许仍不死心,也或许单纯好奇,他追问究竟:“贤侄如何知道这些私密隐情的?”

柳二郎脸上红彤彤的,仰着下巴眯着眼:“世伯忘了小侄身份?难免与那些人相聚应酬。一帮子小年轻没什么城府,喝多了黄汤嘴上就没了把门的,还不是互相揭老底么!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儿不知道?而且这些人我也都亲眼见过相处过,贤良与否自有评论。或许谈不上公允,但绝非言而无据!”

秦业听了大感好笑,嘴角猛抽——你还有脸说他们,我瞧你也不落下风!  柳二郎继续揭老底儿:“其实贾家还算好的,外面的架子还能撑几年。有的侯门之家,夫人都要领着小姐丫鬟做针线,裁缝钱都出不起呢!这样的勋贵又贵在哪里?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罢了!”

“勋贵之家竟落魄至此?”

秦业被震碎三观,原来穷的不止是我一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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