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元辰县县医院里匆匆走出一个人来，一边拨打着电话，一边跨上了一辆破旧电动车，在众多人异样的眼光里扬长而去。这个人真的很忙，更准确地说他几乎每天都很忙。早晨五点，他会准时醒来，悄悄地走出家门以防打扰到熟睡中的女儿。骑行10公里后来到一处老旧院落内，先是收拾屋子，之后把瘫痪在床的父亲小心翼翼地扶到电动轮椅上，然后就是着手给两位老人准备一天的伙食，将刚炒出来的菜分类地存在各个保鲜盒里后，还没停歇一会儿的他又要赶忙骑车往回赶。按他的计划，6点50会准时到家，叫醒女儿后督促她洗漱，自己呢则忙着给女儿做早饭。吃过饭的父女二人匆匆下楼，男子会骑着电动把女儿送到5路公交站处，直至目送女儿上车后，他才会扭头前往医院。医院的工作也是很忙。他虽然只是个牙医，可每天来他门诊看牙的人早早就排起长队。行医十多年的他，在医院里是出了名的工作认真，待人诚恳，病人们都很信任他。可是也正因为对待任何病人都一视同仁，他在同事心目中却变成了一个死板、沽名钓誉之辈。也正因为不愿向病人推荐医院的高价药，他在领导眼中成为了一个标准的刺头和扶不起的阿斗。从业这么多年，医院回回评选主任医师都和他没半毛钱关系，但是他又仿佛像从没计较过似的，只是和同事间的聊天变得越来越少，一下班就会赶忙回家，拒绝任何应酬。下班后，他会再次去往父母的住处，母亲有严重的糖尿病，每天晚上都需要他过去打胰岛素。之后他又会马不停蹄地赶往菜市场，手里提着一篮子菜的他终于可以在公交站牌处小歇一会。如果问他这一天里什么时候是最快乐的，那肯定傍晚的路上。十五岁的女儿真的很听话，放学后会自己去补习班上课，从没让他担心过。他会在公交站牌那里一直等，等到下了课的女儿刚从公交车上走下来，就一脚跳到他的怀中，用鼻子蹭着他的脸，亲昵地说上一声：“爸爸，想你了！你今天辛苦吗？”

在他寥索的后半生中，这个女儿可以说是自己最大的安慰了。骑上那破旧的电动车，女儿在后面紧紧地抱着他，一路上既会给他讲学校中发生的趣事，也会给他讲学习中碰到的难点，又或者会偷偷地说出个冷笑话来逗她开心。这个时候，徐程远总会在心中感慨，人生也许是苦的，但老天爷从没有让他放弃过希望，有希望在，生活就会有奔头。父女俩就这样慢悠悠地骑着电动车穿行在那灰暗的小巷间，此时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巷子里很安静，巷子里其实也很吵闹，满是俩人的欢闹声。可是这阵笑声却在离家不远处戛然而止。坐在身后的女儿好奇地看着父亲，发现父亲正惊鄂地盯着家门口看，于是她也朝那边望了过去。一辆非常少见的黑色礼车停在他们楼前的草坪上，两个中年男子正站在车旁静静地看着他们，那是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外国人和一个苍老瘦小的中国人。徐程远礼节性地请二人上了楼。坐在沙发上的陈翔看着那乱糟糟的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收拾起了沙发上的杂物和茶几上的餐盘。进门后的女儿很是乖巧地为客人奉上了茶具，并且把他爸珍藏在柜子里的好茶叶拿了出来，她一边帮两人沏茶，一边好奇地偷偷瞄着身前的那个外国人。陈翔慈祥看着这个灵巧的姑娘，从身上口袋里掏出了一支钢笔微笑地递给了她。那支钢笔很是名贵，女孩子并不需要父亲授意，很懂事地摇了摇头后小跑回了自己的屋内。徐程远轻舒了口气，正襟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几人就在那里默默地喝着茶，客厅异常宁静和压抑。“孩子上几年级了？”

陈翔望向坐在里屋学习的女孩问徐程远。“初三，马上就要中考了，学习压力挺大的。”

“那她成绩怎样？好不好？”

徐程远嘴角扬起一丝满足的微笑：“还不错，一直是班里的一二名，比我那会儿强多了。”

两人又喝起了茶，沉默再次堆满了屋子。陈翔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有意无意地问：“你老婆呢？出差了？”

“早走了”徐程远往后缩了缩身子，苦笑地说道：“病毒那年，医院派她去外地做自愿者，一不小心自己也感染上了，之后不久就去世了。”

陈翔有些意料之外。又是一阵沉默...“那你父母呢？身体还好吧？”

只不过是一句简单的问候，没想到会触及到徐程远的逆鳞，手中的杯子由于过于紧张，一失手掉到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女儿赶紧走出来，帮着父亲收拾起早已破碎的杯片。徐程远这多年来第一次对女儿发火，让她呆在屋子里不要出来。然后自己一个人慢慢蹲下身子清理着。“我爸前些年刚被放出来，可放出来后没半年就出了车祸，整个人瘫了...我妈身体还行，就是一直有糖尿病，需要别人照顾。”

陈翔蹲下来帮着徐程远一起收拾那些碎片，徐程远倒是没有排外，两个人用拖布擦干地上的水后又默默地坐了下来。坐在椅子上的徐程远，身体开始剧烈地的抖动，他望着那道被女儿紧锁起来的门，好像在自己内心做一个非常困难的抉择。不一会儿，已经打定主意的他长舒了口气后用承重的嗓音对陈翔说道：“陈翔，我知道你这回回来是干什么的，我只求你一切冲着我来吧，当年其实是我的错，正因为自己学习不好家里才会想到那样的法子。我知道那件事毁了你，我多年来一直内疚的也正是如此。”

“可我父亲已经受到了应得的惩罚，被判了13年，家里所有的钱都被充了公，我母亲也从那时起变得精神不正常。”

“陈翔，他俩只不过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而已，求你放过他们吧。你所有的报复冲我一个人来就行，我自己的错我自己得认，绝不会有丝毫怨言！”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陈翔缓缓站起了身，示意旁边那个外国人先离开。他轻叹了口气后说道：“程远，你多虑了。我从没想过要回来报复你。”

“出国这么多年，我突然发现在这里居然连个正经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我只不过是想来看看你而已。你父亲的事从那时起就已经两清了，我想过来和你说声谢谢，谢谢你当时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我，也谢谢你后来帮我父亲解了围！”

说道这里，陈翔从口袋掏出一封年代久远皱皱巴巴的信缓缓的放到了茶几上，之后推门走了出去...徐程远看向那封信封，开始抱着头痛哭了起来...本来还在屋内生闷气的女儿悄悄地打开了门，疑惑地看向父亲。要知道自己心目中的这座大山，即使母亲离世都强忍着没流出过一滴眼泪，这个多年来夙兴夜寐不停劳作的家庭支柱，现在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坐在那里默默抽泣着。女孩并不知道他们刚才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如此伤心，她只是慢慢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父亲，抱了很久，很久...而那封信件则静静地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