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瑶临时订的航班，飞机落地雲安，已经是傍晚。　　纪池亲自来接机，说了一些关于谈修的往事，大概意思是他跟家人长期不和，妹妹刁蛮任性，父母偏爱，以及矛盾激化到伤人的地步。　　“电话打不通，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联系方式？”

纪池抓破脑袋也想不到别的。　　乐瑶唉声叹气：“手机关机的话，没办法上网吧？”

纪池苦中作乐，开玩笑说：“说不定在网吧。”

乐瑶瞪他：“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谈修不爱去网吧，可他昨晚的确在那里呆了一夜。　　他的电脑屏幕页面不是各类游戏，而是一个系统头像的Q.Q小号，一次又一次游览着“瑶瑶爱吃鱼”的空间。　　没人知道，在乐瑶加他好友之前，他已经以陌生网友的身份待在了乐瑶的好友列表。　　高二开学不久的一天下午，他在返回寝室的路上听到有人喊“乐瑶”的名字。　　循声望去，穿着高一校服的女孩映入视线。她有着一头棕色长发，背后的书包拉链上挂着雪人娃娃，谈修一眼就认出来。　　这是他跟乐瑶的第三次见面。　　他们仿佛有着莫大的缘分，因此当他听到班上男生讨论某个学妹漂亮可爱的时候，特别留意了她的号码。　　乐瑶的空间丰富多彩，一如她对生活的态度。　　再后来，那个鲜活明媚的女孩主动来到他身边，他不敢随意接受，怕那只是黄粱一梦。　　他关掉手机，登录小号，把乐瑶近期旅游的照片翻来覆去看了数遍。　　她的生命如此鲜活，而他早已腐朽。　　留在空间的多条游览记录引起乐瑶的关注： “这个人……”　　这个系统头像的陌生人大半夜还在翻看她的空间，多条查看记录连续不断。　　纪池凑过来，“这个头像有点眼熟。”

乐瑶翻白眼：“是系统头像。”

“不不，我怎么觉得前不久还见谁……”纪池茅塞顿开，“阿修小号就是这头像。”

暑假拉着谈修打游戏，重建新号练级，谈修登录这小号时，他还笑话这头像太丑。　　“阿修的小号？”

她好像突然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切回联系人页面，乐瑶发现“系统头”曾在生日凌晨发过祝福。　　乐瑶有点蒙，又对此怀有期待：“你确定是阿修小号吗？”

纪池斩钉截铁：“肯定的，我跟他打过游戏。”

所以谈修关掉手机，一直在网上看乐瑶的空间？　　乐瑶有些激动：“我现在给他发信息。”

“别急！”

纪池拦住她，“他故意关机，登录小号就是为了躲避我们的电话和消息，你突然发过去，万一他直接消失咋办？”

“你说得对。”

这是目前唯一掌握的联系方式，要好好利用。　　于是他们想了个办法，让谈修自己找上门。　　几分钟后，乐瑶编辑出一条说说：【好痛，要骨折了呜呜】　　照片配文字玩苦肉计，为了逼真，还请了两个朋友当演员，提供地理位置。　　友人A：“怎么去医院了？你不是在旅游吗？”

瑶瑶爱吃鱼：“回来了，路上摔了，疼死了。”

友人B：“天呐这么严重，哪家医院？”

瑶瑶爱吃鱼：“人民医院。”

玩空间，乐瑶是一流的。　　纪池有些怀疑：“这能行吗？会不会太刻意了？阿修很聪明的。”

乐瑶摇头叹气：“我也不知道。”

他们的计划漏洞百出，但还有个词语叫做——关心则乱。　　不久后，一个身着黑色衬衣、单肩挎包的少年出现在人民医院。　　他站在人群中，亦是出类拔萃的存在。　　蹲在大门口的两人瞬间锁定目标，一左一右将谈修包围。　　“你额头怎么了？”

乐瑶指着他额前的伤口，恍然想起纪池跟她说过，这是被父母砸伤的痕迹。　　谈修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站定在原地，将她上下打量一遍：“你没事？”

“啊……”乐瑶尴尬张嘴，顺势蹲下，在原地嗷嗷叫起来，“啊啊啊，我脚疼，好疼好疼，走不动路了。”

嘴巴在惨叫，手还攥着谈修的裤腿，生怕他走掉。　　纪池咂舌，不禁竖起大拇指。　　这般拙劣的演技，连路人都不信，偏偏谈修陪她蹲下：“走不动路？”

“嗯呐。”

自己撒的谎，硬着头皮也要演完。　　谈修垂眸，看到女孩因撒谎而颤抖的手，并不想戳穿，甚至甘愿陪她继续这场游戏：“要背吗？”

“这……”乐瑶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语气强行拐弯，“是可以的吗？”

谈修指向后背，单膝蹲在她面前。　　目睹全程的纪池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五官乱飞。　　这？　　他哥们怕不是个恋爱脑吧！　　乐瑶坦坦荡荡地爬上那宽实的背后，双手搭在他肩头。身体腾空而起的瞬间，她下意识搂住谈修的脖颈，怕摔下去。　　比平常高出一截的视野变得更宽阔，乐瑶难以置信，她居然在谈修背上？谈修竟然在背她？　　这感觉，好爽。　　差点忘了被甩在后面的纪池，乐瑶扭着脖子跟他收拾交流，纪池摸摸下巴，决定不掺和这微妙的二人世界。　　他们猜不透谈修的心思，也不知道这个聪明人在打什么注意。原以为寻人事件就此结束，岂料谈修把乐瑶放在走公交站牌处，转身就走。　　“诶？”

乐瑶立马跟上。　　她才发现谈修走路很快，那双大长腿跨出的每一步都会跟她拉开距离，必须要小跑起来才能追到：“阿修，你要去哪儿？”

无论她问什么，谈修都只言不语。　　乐瑶紧跟一路，看到他走进商店，买了包烟。　　香烟点燃，乐瑶被那难闻的味道呛得后退，小手直挥。抬头却见谈修夹着那根烟，透过缭绕的雾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明显是故意为之。　　乐瑶瞪他：“抽烟不好，你还是高中生。”

谈修单手弹掉烟灰：“那是你们好学生才会遵守的规则。”

他故意打破常规，不为她减缓速度，不顾及她的感受，甚至来到网吧门口。　　长这么大，乐瑶第一次进网吧，密集的电脑和人群里飘散着一股呛鼻的味道。她不得不用手捂住口鼻，才能继续前进。　　“阿修，这里的味道好难闻。”

“没叫你跟。”

乐瑶寸步不离：“你要在这里玩游戏吗？”

“今晚我住这。”

他选了台电脑，拉开椅子，最后提醒乐瑶，“劝你早点回家，否则后果自负。”

乐瑶瞳孔震惊。　　这么吵闹的环境，能睡觉吗？　　在她产生质疑的时候，谈修已经背靠椅子，戴着耳机，闭起眼。　　陌生的环境氛围让乐瑶十分难受，更何况谈修不搭理人。　　旁边又来了两个男生打游戏，最后的位置也被占用，乐瑶只得站在他身后：“阿修，我们去别的地方吧，这里……不好。”

她穿着为旅游准备的漂亮纱裙，站在幽暗的网吧里，与这混杂的气氛格格不入。　　这两人实在打眼，惹来旁人关注：“妹妹，来查岗啊？”

“你这男朋友不行，考虑换个不？”

乐瑶今天穿的短裙，脚下一双珍珠凉鞋完美衬托那双细长的腿。　　她脚背瘦，肉眼可见之处都极其精致漂亮。　　她不安地朝扫视四周。　　那几个男生估计是一伙的，有的染红毛、有的染黄毛，嘴里叼着烟，可怕得很。　　黄毛故意从她身旁经过，乐瑶下意识往谈修的椅子旁贴近，手指紧扣：“阿修……”　　她的嗓音在发颤。　　见谈修没反应，黄毛更是大胆，对着她吹了声口哨：“妹，啊——”　　谁也没看到谈修是怎么动手的，黄毛被反手压在电脑桌上，尖叫连天。　　同伙的人炸了，直接冲过来，没过两招就被谈修打趴按在地上，抱头鼠窜。　　而此刻，谈修仍然保持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情，只有稍微凌乱的发丝证明他曾动过手。　　收拾完这堆垃圾，谈修随意拍搓掌心，拉着乐瑶离开这污秽之地。　　那位姚叔叔并没有记错，他曾在同龄的拳击比赛中拿过冠军，对付几个小混混易如反掌。　　离开龌龊的地方，乐瑶像缺水的鱼，大口汲取岸上的新鲜空气。　　谈修静静地站在她身侧，忽然听到她开口：“为什么要这样。”

“在这种地方，跟那些人相处，为什么要这样？”

“接受不了是吗？”

他语气淡淡的，侧头望向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早就警告过你，别跟着我。”

“可是我刚才真的很害怕！”

她从嗓子里发出的控诉依然带着哭腔。　　那一刻，风静止，一滴眼泪从眼角滚落。　　乐瑶用手背抹去，吸着鼻子：“你总是这样，发脾气的时候不顾及别人。”

“顾及谁？谁需要我顾及？”

他也曾掏心掏肺付出过，却成为父母权衡利弊后，不得已做出的选择。　　“你为什么要把那些，在伤害你的人身上受的气，撒在在意你的人身上？”

夹枪带棒的话总是伤人心，乐瑶努力让自己理智些，“人总是习惯对陌生人礼貌，跟亲近的人发脾气，是因为知道后者即使生气也不会离开。”

“你说错了。”

谈修冷声反驳，“我从不觉得有人会一直在。”

从记事起，他就住在福利院。　　五岁那年，谈云天带着妻子把他领回家，说以后他们就是爸爸妈妈，会一直生活在一起。　　起初，谈家夫妇十分喜爱他，带他买衣服、买玩具、送他上学，那样的日子对福利院长大的谈修来说，简直是天堂。　　一年之后，原本被诊断难以受孕的谈母突然怀孕，生下一个女儿。谈琪儿出生当天，谈云天成功签下一笔大单，他们把女儿当做福星，几乎宠上天。　　谈修一直被教育要照顾妹妹，他天真的以为自己和妹妹都是爸妈的宝贝，也曾真心爱护过妹妹。　　谈琪儿很小的时候也会抱着他喊哥哥，兄妹俩关系亲近，爸妈十分开心。　　随着年龄的增长，谈琪儿发现自己跟哥哥的模样差异巨大，她质问妈妈为什么不把自己生得漂亮一点，谈母无法回答。　　兄妹俩站在一起，总有人说闲话，谈琪儿受不了自己普通的模样，对容颜出众的哥哥越发排斥。　　每当谈琪儿闹脾气，父母总会无理由偏袒，以至于谈琪儿更加肆无忌惮，把一切过错推到谈修身上。　　父母为了哄她，告诉她关于谈修的来历，谈琪儿非但没有得到安慰，反而把他当做要抢走父母的外来者。　　兄妹俩矛盾加剧，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因为女儿，谈云天产生过将他送回福利院的念头。然而那时谈云天的生意已经做大，外人都知晓他有个优秀的儿子，权衡利益后，他们决定留下谈修。　　从其乐融融到争锋相对，不过短短几年。　　把他从福利院带回家养大的家人尚且如此，更何况突然冒出来的乐瑶。　　不可否认，乐瑶是个善良的女孩，但他依然不认为，对方这份喜欢能坚持多久。　　或许等他承认动心，乐瑶就会对他失去兴趣，然后把他当累赘一样甩开。　　哦不，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即使不喜欢了，也不会像谈家夫妻一样骂他伤他。　　她大概会一脸愧疚地跟他说“对不起”，然后离开。　　到那时，仍然只有他，独自在原地停留。　　谈修对人和事的认知极为悲观，过了很久，乐瑶才察觉到这点。　　她恍然想起纪池透露给她的信息：谈家父母偏心女儿，谈修在家里吃了很多苦。　　生活在那样的家庭，他敏感、缺乏关爱，也不懂如何爱别人。　　“我知道你遇到了一些事情，心情不好。”

别看她平时没心没肺，思想却特别清醒，“可是阿修，这并不能成为你糟蹋别人心意的理由。”

“这样做，跟那些伤害你的人有什么区别？”

乐瑶一步步朝他靠近，“你讨厌那样的人，一定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对不对？”

她缓缓举手，将要触碰到谈修额头的伤口，眼里尽是担忧：“可以跟我说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的眼里写满认真。　　两人站在街头，就这样静静对望，良久，风中飘过一声叹息。　　他为乐瑶的坚持折服。　　……　　半小时后，尘埃落定，乐瑶坐在休息凉椅上给妈妈打视频：“你们在那边玩得很开心哦。”

肖慧云看到她也不肯给笑脸：“谁让你自己临时反悔的。”

“对不起啦。”

撒娇的功夫，她是顺手拈来，“妈妈，你们有生我的气吗？”

见女儿这幅模样，肖慧云软了心肠：“你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女孩子，爸妈尊重你的选择。”

当时在机场，乐家成跟肖慧云又惊讶又不解，明明马上就要登机，突然说要回去，他们并不赞同。　　在乐瑶坚持之后，他们选择了尊重。　　肖慧云感叹自家女儿：“你从小就这样，喜欢打抱不平，到处给人送温暖。”

乐瑶噘嘴反驳：“哪有到处送温暖，我又不是中央空调。”

肖慧云呵呵两声：“对对对，你眼光独到，专挑需要拯救的小可怜。”

母女俩把话题聊开了，这件事就算揭过。　　恰逢乐家成从镜头前路过，肖慧云故意打趣：“再说了，少你一个吞金兽，我跟你爸不知道玩得多畅快。”

闲话聊完，肖慧云见她还在外面，催她赶紧回家：“到家后给我报平安。”

“知道了妈妈。”

乐瑶对着镜头啵啵两声，肖慧云一边抗拒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乐瑶坐在长椅上，双脚一晃一翘。　　不久后，从附近商店回来的谈修递出一支冰激凌，是草莓味。　　过去的那半小时里，她更进一步了解到谈修的家庭信息，原来他不是谈家亲生的孩子。　　谈家父母在拥有女儿后，产生把谈修送回福利院的念头，只因那时的谈修太过优秀，他们怕被人拿捏把柄，才将谈修留在家中。　　谈修风轻云淡地说出自己被领养，以及差点被二次抛弃的事，对过去所遭遇的苦只字不提。　　结合纪池的吐槽，以及她曾经亲眼所见，可以想象这些年里，谈修一直被父母区别对待，且时常被不讲理的妹妹刁难。　　温室里长大的女孩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甚至不明白才貌出众的谈修为何得不到父母的爱。　　人们，不都喜欢追求美好的事物吗？　　唉。　　她在心里悄悄叹气，狠狠咬了口冰激凌，像是在替他打抱不平。　　夏树苍翠，夜有蝉鸣。　　他们静静地坐在长椅两端，一个吃着冰激凌，一个拎着可乐瓶。　　湖面风平浪静，偶尔有夜跑的居民路过，留下一串脚步声。　　待冰激凌全部装进肚子，乐瑶左顾右盼寻找垃圾桶时，旁边伸手一只手，拿走她手里的包装盒和纸巾。　　乐瑶心中暗喜，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细心。　　谈修扔完垃圾回来，乐瑶搓搓小手，忽然问：“你可以跟我道歉吗？”

“什么？”

谈修皱眉，怀疑自己幻听。　　乐瑶解释并重复：“之前你拿烟熏我，还带我去网吧，可以跟我道歉么？”

谈修觉得不可思议，差点气笑：“乐瑶，你讲不讲理。”

明明是她自己非要跟过来，现在却要他道歉。　　开什么玩笑！　　“你要是不道歉的话，我会一直记得这个事。”

乐瑶才不管他什么态度，低头掰着手指记仇，“你拿烟熏我，呛得我嗓子疼，你带我去网吧，网吧里又脏又臭，那些人好可怕……”　　谈修吐气：“对不起。”

乐瑶：“昂？”

谈修指着她脑门：“现在可以把那些记忆从你脑子里清除了？”

她眨眨眼，满脸无辜：“我没听清。”

她的小把戏实在拙劣，谈修放出警告：“你少得寸进尺。”

乐瑶“嗯嗯”两声，毫无惧意，甚至拉长脖子，手呈话筒状举在耳边，准备认真聆听他的歉意。　　谈修眯眸审视。　　她总是这样，一副乐天的样子，好似所有痛苦和沉重的事情到她面前都会顷刻化解。　　撵不走，舍不得，除非乐瑶主动远离，否则他永远无法摆脱。　　但是有必要吗？　　他曾在乐瑶的空间看到她幸福美满的生活，疼爱她的家里、真心实力的朋友，只要她愿意，数不清的人会对她主动。　　谈修拧开瓶盖，将剩余的可乐一饮而尽，用手拧歪瓶身，借此发泄他那躁动的心情。　　他差点按捺不住心里那团烈火：“你家庭和睦，父母疼爱，何必要跟我这种烂人搅在一起。”

塑料瓶在手里咔嚓作响，谈修闭了闭眼，转身走向岸边。　　“你不是。”

有人从背后拉住他的手，声音很轻，“不是烂人，是我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