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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蜂窝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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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点多,村委会的大喇叭里又响起了人们熟悉的旋律:“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人民战士驱虎豹,舍生忘死保和平……”蓝改香的父亲坐在前院房檐下面的台阶上,一边抱着罐头瓶子喝茶,一边有节奏地抖动着小腿,跟着喇叭唱着这首已经不知唱过多少遍的歌曲。就在他陶醉其中时,蓝改香穿着一身黑色的呢子外套从后院走出来,边走边说:“爸,你说我鸿升叔咋老爱放这些老歌,都听了八百遍了,咋不放些流行歌曲呢?”

“流行歌曲有啥听的,喊喊叫叫、吵吵闹闹的,比蛤蟆叫得都难听,咋有这些老歌有味道呢?”

“好我的爸哩,你都快赶不上时代了。”

蓝改香笑着说。“对了,改香,今天早上送蜂窝煤的人要来,你一会儿把后院房檐底下扫一下,再铺一个蛇皮袋子,防止返潮。你妈到地里弄菜去了,过会儿就回来了。”

蓝改香打扫完毕后,便回到后院她的房间里,按下收音机的播放键,里面顿时传出了轻松愉快的流行歌曲:“你好像春天的一幅画,画中是遍山的红桃花。蓝蓝的天和那青青篱笆,花瓣飘落你身下……”半个多小时后,村里的大喇叭不再唱歌了,整个草芦村一下子安静了许多。蓝登善似乎意犹未尽,仍然轻声哼着这首曲子。这时,柴油蹦蹦车所发出的“叭叭”声由远及近,越来越近。终于,这种聒人的声音在门口停止了。蓝登善刚一出门,就看到齐向红从蹦蹦车上跳下来,顺手拿了一件深灰色的长款外衣,迅速穿在身上。“叔,蜂窝煤送来了,放到哪儿呢?”

“不急,不急,小齐,进屋先喝些水。”

“叔,不用喝了,我先给您把煤卸下来。”

这时,蓝改香从屋里走出来了,父亲赶忙说:“改香,赶紧倒杯水,送煤的人来了。”

蓝改香看了一眼这个留着分头的小伙子,便立刻走进灶房,倒了一玻璃杯开水,放在了院子最北边的小方桌上。当她回身的时候,齐向红怀里抱着两摞蜂窝煤,都快到他的下巴了。笑呵呵的齐向红对蓝改香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蓝改香说:“抱这么多呀,慢慢的,放到房檐底下的蛇皮袋子上就行了。”

“中,一会儿就放好了。”

蓝改香惊讶地说:“呀!你是河南人呀!”

“是呀,刚来你们这里半年。”

说着,齐向红抱着蜂窝煤稍微一弯腰,就把两摞蜂窝煤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房檐底下,整个动作熟练而完美,就像是进行了一场体操表演。就在齐向红走出大门时,父亲在门口大声说:“改香,给我拿一件旧衣裳。”

“叔,不用您卸煤,我很快就卸完了。”

蓝改香也说:“爸,你就别卸了,脚面还胀着呢!”

“叔,不用您卸,很快就好啦!”

齐向红迅速地卸着蜂窝煤,来回穿梭在门里和门外。蓝改香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看到齐向红的分头特别显精神,头发下面是一张长脸,乍一看还有几分明星相,只可惜他的左脸靠眼角的地方有一指甲盖大的淡红色胎记,看上去有点奇怪。抱着蜂窝煤的双手十分粗糙,但看上去非常有劲。他那件深灰色的外衣沾满了污渍,胸前还有点磨损,几乎都能看到里面的黑色衣服。脚上穿着一双劣质皮鞋,就是那种人造皮的皮鞋。蓝改香曾和妗子卖过鞋,鞋的好坏她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齐向红就把蜂窝煤卸完了,并对蓝改香的父亲说:“叔,来数一下,您要了八百块儿,我再送您二十块儿,以后用完了随时招呼一下。”

“太感谢了,还送这么多,赶紧洗手喝点水。”

说着,他让蓝改香端一盆水,好给齐向红洗手。很快,蓝改香就从灶房里端出了一个红色的塑料盆,里面有少半盆温水。放下盆子后,蓝改香又立马拿来了半塑料盒洗衣粉,放在了塑料盆的旁边。齐向红洗完手后,父亲便要掏钱。不过,蓝改香抢到了父亲的前头,边掏钱边说:“多钱?”

齐向红说:“一块儿煤是一毛二,八百块一共是九十六块钱,给九十五就行了,刚开始不为挣钱,就是为了拉买主。”

蓝改香拿出了九十五块钱,递给了双手已经洗得十分干净的齐向红,就在递钱的一瞬间,甚至不到一秒钟,蓝改香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地碰到了齐向红的右手食指,蓝改香觉得就在那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她好像碰到了尚有余温的香烟烟头……就在齐向红装上钱准备出大门时,母亲推着自行车进门了,车子的后椅上绑着一个小笼,笼里面放着蒜苗和菠菜,笼旁还别着一把铁铲铲儿。“姨,回来啦,煤都卸好了。”

“煤咋样啊,耐烧吗?可不敢弄得烂煤,让人白花钱。”

齐向红无奈地笑了笑,说:“姨,你放心,俺这煤耐烧,试一下就知道啦!”

齐向红走出大门后,拿着摇把子使劲儿摇着了柴油发动机,蹦蹦车又发出了聒人的“叭叭”声,声音由近及远,慢慢地消失在了那条通向西韩路的东西向公路上。母亲把菜笼放下后,很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这个送煤的咋是个‘河南担’!”

蓝改香听后,无奈地笑了笑说:“妈,你咋老爱把人家河南人叫‘河南担’呢?难听得很。”

“咱这儿人不都这么叫吗?就是你奶在时也是这么叫的。不过,在河南人跟前,咱可不这样叫,这都是关了门的叫法。”

蓝改香不再和母亲争辨了,她转身端着小方桌上那杯已经快放凉了的开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在她记事以来,经常能听到村里人管河南人叫“河南担”,她总感觉这不是个啥好词,也就从来没有说过。在她印象中,河南人很可怜,也能吃苦,她的童年里还保留着许多有关河南人的记忆。小时候,蓝改香晚上经常和爷爷奶奶睡在一起,她喜欢睡在奶奶的大炕上,更喜欢听奶奶给她讲旧社会的故事。从奶奶那里,她知道了“民国十八年年馑”的惨景,也知道了奶奶小时候缠脚的痛苦经历,还知道奶奶有个弟弟被国民党抓到陕北后就再也没回来的事情。在蓝改香的印象中,河南人在村里要饭的那些场景历历在目,至今令她无法忘怀。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正在上小学四年级的蓝改香正好身上出水痘,就没有去学校。她的奶奶早早就起来了,踮着小脚去前面的灶房里烧开水。没过多久,她在炕上听到了门外发出了木棍敲打地面的“咚咚”声,声音非常沉闷。蓝改香感到很好奇,就趴在窗子上看,只见奶奶从灶房里出来,打开了前门,面前出现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手里拿着一个脏兮兮的白布袋。看到奶奶,那个老汉带着哭腔,拉长声音说:“老嫂子,可怜,可怜,给一把包谷,麸子也行,可怜,可怜。”

“等一下,不要走。”

奶奶大声对那个老汉说着。奶奶转身向后院走来,很快就走进了房子,从墙上挂着的一个馍笼里拿出了一个像砖头一样的四方块儿锅盔,对蓝改香说:“来了个要饭的,是个‘河南担’,我想给他一块儿锅盔,奶就见不得可怜人。”

蓝改香趴在窗子上看到,那个老汉接住奶奶递给他的锅盔后,不住地点头作揖,深色的脸上露出了好像永远都消失不了的笑容。一个礼拜后,那个老汉再次来到了奶奶的门口。那天,馍笼里只剩下了一个白馍和一个黑馍,奶奶拿出来一个黑馍,可不到三秒钟,她又放下黑馍,拿起了白馍,轻轻地把白馍掰成大小相同的两半儿;接着,她又拿出来黑馍,同样掰成了两半儿。于是,奶奶左手拿着一半白馍,右手拿着一半黑馍,同时递给了要饭的河南老汉。与上次一样,老汉接住馍后,依然不住地点头作揖。在蓝改香的记忆中,这个老汉来过七八次,每一次奶奶都会给他一些吃的,不像村里有些人,见了老汉过来就让人家老汉滚远。想到这些,蓝改香的眼睛湿润了,她想起了已经去世多年的奶奶,想起了奶奶给那个河南老汉锅盔时的身影,想起了奶奶的脸贴在她脸上时那种糙糙的凉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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