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还跪在那儿，只是低下了头，好像在忏悔。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那青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惊恐的凝视着老卡夫索的脸，以及他脸上那些被岁月和时间生生雕刻出的褶皱，还有他那双已经紧闭上的双眼，那一瞬间，他好像完全的不认识他了。“你……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我疯了，你以为我老糊涂了，或者你以为我在说笑……”老卡夫索抬起头，看着他的儿子，用忏悔的语气低声地说着，“我多希望我是啊，但很可惜……我没有。”

伊奥斯怔在那儿，一动不动，此刻他能够感受到，他父亲不太可能是在和他说笑。时间仍然凝固在那儿，伊奥斯并未问更多的问题。“那天，其实我并没去砍柴……” 晌久之后，老卡夫索先开口了，声音依旧低且沙哑，“我和你们告别以后，就进了那林子，那些人早已在等候与我会合了……”老人开始颤抖起来，眼眶湿润，“他们递给我那件黑袍，而我则拿上了这把准备良久的泰西比乌斯弩。我们绕过那片树林，回到村子，我放出了第一箭！射中了你母亲，然后……然后我们就杀了她。”

伊奥斯再一次被无法言表的震惊吞噬。“为什么？！”

年轻人猛地举起了一直握在手里的腹张弩，对准了他父亲，嘶喊道。“为什么？！”

“因为那时的我，认为我是在做一件我必须做的事……”老人的声音仍然十分平静，“因为他们告诉我，我要找的那个人找到了……我要杀的人，可以去动手了……那一刻我等了很久，我……”老人突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缓缓地低下头，双手攥拳，放在额头上，接着逐渐地匍匐在了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啊！请……请原谅我，伊南娜……啊……原谅我……我错了……”老人抽泣着。“为什么……”伊奥斯的声音也开始发颤，瘫跪在地上，泪眼模糊，“为……什么……”星空注视着森林、小溪和瀑布边上的小帐篷，流水的声音渐渐压过了他们的哭声。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动手吧……”老人停止了哭泣，整理了一下衣服，重新跪直身子，说道，“为你的母亲报仇吧……然后，然后继续去寻找这一切的答案，关于你母亲的故事，关于我的故事……关于我们之间的所有真相，我相信‘阿卡西’里会有记载的。”

“不！我要你直接告诉我！快说！你为什么杀死她？！你究竟是谁？！”

“在我做樵夫以前，我是一个马其顿的逃兵，我逃到了那座巴克特里亚的小村庄，为了躲避世俗和战火……为了享受宁静……但我的内心中，仍有不灭的火，我把它点燃了，然后……它就吞噬了我的一切。好了，动手吧……就在这儿，结束我的生命，我就可以赎罪了……”“不！告诉我真相！告诉我！”

“我永远不会告诉你……记住，在我死后，你要继续找下去，去寻找那个叫‘阿卡西’的地方，去寻找关于这一切的答案。记住，你不可拥有常人的生活，你的生命为寻找而生……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使命。”

老人闭上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张开了臂膀，等待着死亡。伊奥斯·卡夫索，擦了擦眼泪，举起了弩，重新对准了老人。此刻，在他的眼前，开始闪过一个个的往日的画面：父亲背着年幼的他，行走在山里，教会他一首一首的儿歌；父亲为了给他摘果子，从阿月浑子树上摔下来，摔断了腿……；父亲为了教会他使用剑，一遍一遍的重复着动作；父亲为了寻找那首诗中的线索，问遍了大大小小的村庄和城镇，走遍了无数的海港、山涧、田野、森林……年轻人缓缓地放下了弩，他的眼睛里眼含热泪：“你是个罪人，你会死的。”

他说，“但不是现在……”老人震惊的凝视着他的儿子。“听着！你的使命还没有结束呢，老头。我同你已经在这广袤的大地上游历了那么多年了，如果这世上真有那样一座巨大的图书馆，我想我们早就应该找到了，即使不知道它的位置也至少应该听说过它才对！但是直到今天，我们才只是刚刚知道了它的存在……或许……”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诗里所有地方你都去过了，但唯独沙漠还未造访……”讲到这里，月光温柔的注视着伊奥斯·卡夫索，和他结伴而行的是阿弥蒂斯，就是那把他从水边救下来，带到自己家中照顾的女孩子，她听完了沙漠旅者的讲述。外来人已经恢复了体力，少女拉着他在院子里踱步。多日以来，她一直陪在卧床的男人身边，帮他修剪头发、胡须和指甲。起先，这位克里雅族的女孩唯一希求的，就是这个来自沙漠的神秘旅者口中所讲述的，关于西方塞琉古地区的神话，以及他与父亲乌拉赫斯跋涉数千帕拉桑的旅途，一路所遇到的各种奇闻异事和冒险经历。但是没过多久，她所著迷的对象就从那些迷人的故事变成了这个迷人的青年本身。阿弥蒂斯之所以这样对这个外来人着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这样北临沙海，南临皑皑雪山的齐木里克河滋养的绿洲边缘，除了与牛族和尼亚等临族部落之间的争斗，这个村落中的一族，对外面的世界也几乎没有什么了解。因为连年的冲突，村里健全的男人越来越少了，很多都因战斗或是疾病而死，这其中就包括阿弥蒂斯的父亲——他本是村里的一户颇有威信的公职，三年前被克里纳的吐火罗人所杀。她的母亲成为寡妇，后来又被迫成为了木尕拉村族长的婢妾，这样才勉强保住家里的土地，租给佃农。随着年龄的增加和所经历的种种苦难，她的母亲的性格开始变得暴躁起来，时不时地虐打年幼的阿弥蒂斯和她仅有两岁的，同母异父的妹妹。最近，她的母亲再次怀孕了，她十分担心，如果这次仍然不能给族长带来一个儿子，她将会被休掉，如果是这样，那么她们全家都会失去庇护。她的母亲之所以能够同意阿弥蒂斯收留这个外来人，是因为阿弥蒂斯向她母亲游说，伊奥斯是一位从西方来到此地游览而迷路的上层贵族，若倾心招待，以后必会获得回报。其实，少女的心中，早已暗生情愫。她温柔地挽着他的手，他们就在那院子里，一边踱步一边欣赏明月和群星。青年讲故事的声音也变得发的越发呢喃软语，对他来说，女孩的陪伴，让他能够把自己悲惨的过去，淡化成一种旁观讲述者的视角，而自己现在的生活，更像是在梦境之中；他感受着女孩的温情和温暖，这种淡淡地美好是他不曾有过的。他们已经坠入爱河，但彼此心照不宣。“所以，是你父亲杀了你的母亲……”女孩问道，“这太不可思议了，后来你知道其中的答案了吗？”

“没有。”

青年摇摇头，“父亲对真相一直紧咬不放，后来他没能从沙漠中走出来，微精灵们口中的‘阿卡西’图书馆，至今也无处寻觅……”“我也想亲眼看一看那些微精灵。”

女孩说。“它们太稀少了，我们走遍了半个世界，也只有幸见过那一次……在阿塔考纳城的时候，父亲就曾告诉过我，母亲生前精通各种魔法、精灵和微精灵的语言，她曾教会了父亲一些词句，他们相爱时，就时常用那些语言互通心意，所以父亲是对那些上古的语言略通一二的。“他说那语言十分简单，本来也是要教我的，但我当时并不相信他，认为那些都是古老传说或是童话，是用来哄孩子入睡的小儿科……在阿斯兰伯的森林，当我亲眼看到了它们与父亲之间的互动和交流的时候，我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的无知……”“那你现在相信那些微精灵所说的话了吗，那座图书馆……还有那些神秘的七个卷轴……”“是的，我相信。”

“你会继续你的旅途，去寻找那座图书馆吗？”

“是的，我会去的。”

女孩露出了难过的神情，男人微笑着弯下腰，一手扶着女孩的肩膀，开始用孩子的语气说道：“那我们一起去好吗？我们结伴而行，去找这个传说中的地方。据说，那是一座宏伟壮丽的图书馆，它藏在某个人们未曾涉足的世外仙境，它的一砖一瓦都被精雕细琢，那里有上万卷的藏书，有一位很厉害的大精灵，管理着整个图书馆，或许，他还是我母亲的朋友呢……”女孩并没有被他童话般的描述所安慰，因为她知道，母亲是不会同意她跟他一起走的。“你会离开，你会去很遥远的地方……”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不！我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像个无头的苍蝇，满世界的乱跑去寻找了，我会……”伊奥斯回想起了，两天前部落里的占星术士曾来到女孩的家中，再次探望这个陌生人并询问他的来历，那时自己曾询问过关于‘阿卡西’图书馆的事，占星术士曾表示，那些居住在南边希玛瓦特雪山上的智者们，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博学的群体，他们也许会知道。“……我会先去打听清楚，然后直接去到最终的目的地，这不会花很长的时间的！”

女孩抹去眼泪，点了点头。“那么，请等我回来……我就到那雪山上去问一下，如果知道了阿卡西的位置，我会……我在来接你，带你一起去那图书馆的……我会答应你母亲，只是同你去做一次短程的旅行，这不会花很久的，我们很快就会回来，我会带你回来……然后……”“然后什么……”女孩的面颊一下红了。“然后娶你。”

阿弥蒂斯终于露出了笑颜，她跳起来，与伊奥斯紧紧的相拥在了一起。“阿弥蒂斯，到那时候，我会从你母亲那里租或是买一块田，我们会有自己的家，会有自己的孩子，我们可以带他们到山上去采野花和药材，然后我会天天给你讲那些美丽的故事，好吗？”

女孩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她使劲地点点头。深夜，伊奥斯再次来到庭院，他望向月色下的山峦，雪山巍峨的轮廓好像在警告着旅者们想要穿越它的路途会有多么的险恶，伊奥斯知道自己只是在用一个谎言来让少女安心。父亲已经死了，母亲的遗愿虚无缥缈，他又为何要赌上性命，踏上这未知的旅途呢。眼前的阿弥蒂斯，和她每天递上来热气腾腾的蒸囊，这的才是真实存在的。他知道，自己是爱着她的，他也知道，他们彼此相爱。但是……是的，这一刻他决定好了。他必须去寻找，那关于一切的答案。注解区：泰西比乌斯：即腹弩，是古希腊人所使用的手持弩，一世纪希腊知名工程师希罗的著作《弓弩武器制造法》（Belopoeica）是目前保留最早腹弩的记录，当中这又来自另一位更早的希腊工程师泰西比乌斯（Ctesibius）的描述阿弥蒂斯：希腊语，Amigis，原意为纯洁，本书内部分人名、地名或物品名因所属时代和地区的语言文本不可考证或已无法获取，这些人名用他们名字原含义的希腊文替代塞琉古：即塞琉古帝国，由亚历山大大帝部将塞琉古一世（Seleucid）所创建，以叙利亚为中心，包括伊朗和美索不达米亚在内（初期还包括印度的一部分）的希腊化国家帕拉桑：古波斯计量单位，1 Parasangs≈4.8或5.6 km齐木里克：河流名，发源于新疆策勒县南部昆仑山牛族：即古代和田地区民族，Godaniya，意为“牛地”或“大地乳房”，这个称呼可能对藏语产生影响，因而转音为“于阗”，是西方古藏语中“玉城”、“玉村”之意，因为该地产玉，成为该处居民的名称克里纳：即古楼兰，Kroraina，遗址在今中国新疆罗布泊西北岸阿塔考纳：Artacoana，古波斯阿蛮省(Aria)古城名希玛瓦特：山神名，Himavat，即雪山神，是喜马拉雅山脉的人格化。出现在史诗摩诃婆罗多中，是恒河女神与雪山神女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