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商还是没能说出话。

不过与先前的沉默比，这一次显然是他在本能驱使下主动选择的合适当下情形的应对。

他不自主地抬头仰视神明，直勾勾地盯着，以往会觉得冒犯不敬的行为，现在就算做出来了也认识不到的自己在做，又或根本无暇顾及。

向往还是恐惧？毕竟曾无数次幻想真正见到神明的情景，这情景该表达激动还是先痛哭流涕一场？又毕竟刚刚他的言行和敬重神明一点边也沾不上，说别的话前理应先告罪？但他回想了自己的行为，觉得自己没做错事也没说错坏话，虽然不好听。

所以说什么都怪。

于是只想沉默。

白岑当然知道他的无所适从，不过不打算体谅，反而更要捉弄他：“现在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怎么，还怨我刚刚不好好说话捉弄你了？这是要我先向你道歉？”

“不是……我……”少年以为神明真的误会了，正着急地要解释。

“那就是觉得对我太无礼了，想对我道歉，但是害羞，不好意思说？不必不好意思，比你更加张狂，最后还是乖乖向我道歉的家伙我可见过不少，不差你一个。”

于是此话一出，崖商更加不说话了，他仍直勾勾盯着白岑，比起最初在森林所见的逃亡与赶路的疲惫与张皇神情，比起漫无目的在红叶树母下寻花的茫然与无望，他现如今倒像个少年人，虽然没敢说什么，但眼神里多了不愿屈服的目光，于是用沉默抗议神明的捉弄。

显然，他并没有他说的那么敬重神明，并且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不过这正合白岑之意。

这要从白岑关注崖商的原因说起。

其实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事。众所周知，万物神是四神中最不管事的，自然得有一位能代表神明的人代为处理一应事务。小地方由师徒传承或推选而出的守望者管理，而红枫城的大守望者便由神明亲自选出，现任大守望者年事已高，再有十年就该退休了，得找个接班人。

原本找接班人也是大守望者的工作，神明大人只要在一旁看看，觉得不好有一票否决权。至于为什么现在落在咸鱼神明头上……现任大守望者找了十年接班人，然而连个人选范围都没确定，神明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自己找——毕竟不管谁找的什么人当接盘侠，最后拍板决定的还是神明本人。

神明决定大守望者向量不是看是不是绝顶聪明，说来有趣，和别的神明不一样，他想找的是那种明明信他，但是不全然依就他的，勇敢些，沉稳些，再正直坚强些，更像平凡人些的——不过也不能笨，毕竟要领导大家。听起来稍稍有点矛盾，好像很难找，也好像不难，总之找得到，至少这两千年里大守望者的位置还没缺过人坐。

树神树神，光看名字也知道，森林是他的统治区，虽然不能做到掌控自如，但就树母根系所能覆盖的领域内，只要白岑想，他就能知道发生在其中的，一切树母能感知到的事。

因此，一个在非狩猎时期、非狩猎地点、非特殊节日从不知何处匆匆向红枫城赶来的人类不可避免地分走了他些许注意力。

是个小孩吗？反正没事干，不如看看他。

看他身手好，反应也快，来到树母下找花，看起来相当耐心虔诚，心想算个好苗子，要不再试他一下，于是他向崖商搭了话。

那问白岑觉得崖商怎么样，能不能作为大守望者候选人呢？

回答是：入围了。

然而再看崖商，还是那副赌气一样的表情，但是气也泄了大半，剩下的全是硬撑。又是因为对神明敬畏而想退缩的表情，又是因为觉得自己没错绝不认输的眼神。

什么家庭养出的这孩子啊……

那一瞬间，白岑对这孩子素未谋面的已故的父母产生了极大好奇。

看来这个软得神明先服了。

神明不再居高临下，根蔓渐渐伏身，将神明的高度降低至与人平齐。

崖商与神明近距离面对面，眼神立即开始闪躲，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脚，想离远些。

白岑失笑道：“明明刚才还那么维护我，真到眼前了反而成仇家了。崖商，你就当我刚刚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吧？而且那个确实是玩笑。”

崖商的气势瞬间软了下去。

他抿着唇，眸光闪烁，不知是光的问题还是什么，眼尾一抹红，看着像要哭了，双手不自觉绞在一起，很是纠结了，一副被老师批评了也知道错了但就是不想认错的小孩样。

之前在森林里不是挺勇敢的吗？失去了亲人孤身一人也没有软弱，不应该很坚强的吗？现在这样……

果然又是个矛盾得要死的小孩。

白岑想。

所以这玩意带回去能教好吗？估计很难教吧？能作为大守望者的继任者吗？看着这么顺眼应该行吧……行吗？

不过……算啦，反正这不是神明操心的事，带回城了丢给亲爱的大守望者管就好了，什么舆论啊手续啊后续安排和教导啊都是大守望者的麻烦事了——神明惹祸，信徒背锅，非常合理。

于是在两人无言相对片刻后，他对崖商道：“不怎么敢和我说话的话……也无所谓。我倒是挺喜欢你的，说不定会偷偷找你玩，久了你总会习惯，习惯了就敢了，安心安心。那么为了我以后能找得到你——来到红枫城吧，我破个例，给你开个绿灯。”

神明笑着说。

“……什么？”

崖商忽略神明前半段的胡话，精准捕捉最后一句的含义，惊讶出声。

红枫城不接受任何城外人……这是神明亲自下的命令，因为一场久远的惨烈的人祸。而且，这个规矩已经数千年不曾被打破。

“我……”崖商更加手足无措了。

“别害羞，就当是你一个人穿越森林的奖励？”

白岑道。

“可……”

“不用担心规矩不规矩，有这个规矩是我说了这话，破这个例也是我说的，一样的，不用有负担。”

“但……”

“等等，有必要这么纠结吗？”

白岑发出灵魂质问。

崖商欲言又止。

“我不打断你的话，这次你能说完。”

白岑轻轻咳了声，明白了他欲言又止中的幽怨。

“树神大人……我能……换个奖励吗？”

崖商终于说出了话。

白岑摸了摸下巴，陡然生出强烈兴趣：“说来听听。”

“我……还是更想知道我的花……”崖商道，他说着，头却悄悄低了下去，连同声音也在变小，“我不是异醒者，爸爸妈妈都不是，我只是个普通人，没什么价值的，就算进了城也没用，我，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我的花……”

那声音到后来几乎微不可闻了，白岑靠着树母才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心底感叹，小小年纪就知道凡尔赛，前途不可估量，哪家普通人一个人勇闯森林全身而退啊。这边林子危险，狩猎队都不大敢来。真正的普通人可没这体质撑下来，崖商他至少也是个终生隐性，虽然没有特殊能力，但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异醒者啊……

这是个早在大灾变刚刚发生时就确定的词呢，用来称呼那些突然拥有了特异能力的、身体素质变得极好的人。不过更早，人们就发现了身体突然变好的现象，认为那才是常态，叫觉醒者，没想到忽然有人开始手搓火球，就叫那些人是异醒者，所谓异常觉醒。后来……后来又发现其实异醒是常态，没能力的才是少数，异醒者名称不变，倒习惯叫觉醒者是终生隐性异醒者了。

而且，就算是普通人又怎样啊？大守望者用自己上去干架吗？不用。异醒者敢不听普通人大守望者吗？不敢。大守望者不能使用特殊能力吗？还真能——不过这就是大守望者与神明间的小秘密了。

现在再问崖商能做大守望者吗的话，白岑会立马点头。合适啊，合适得不得了，他可太喜欢这种孩子了，跟着现任大守望者学学没问题，而且最重要的是很合他的选择标准。神明大人一票决定权拍板就能定的事，只要能力够就能当，简简单单，没有一丝勾心斗角。

白岑只看得到少年的发顶了，柔软细密的黑发，毛毛乱乱的。手贱地非把人家脸掰起来，这下仔细看，好家伙，真在哭，安安静静一点声也没，豆大的眼泪哐哐直掉。

真叫人心软啊，这种样子。记得现任大守望者当年也是这鬼样来着，再早些时候也有很会哭的小孩，年龄越小，哭得越响。

白岑露出个无奈的笑：“好，找花是奖励，带你入城算送的？我们现在找花，好不好？”

“但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哪一朵……您真的能记得每一位信徒的花吗？”

崖商被揽入怀抱，他不安着也迷茫着，向神明发问。

“我记不得……我哪有那么好的记性……”

崖商攥紧了他的衣服。

“但我知道谁是谁……”白岑笑道。

怕崖商不信，他还又补了句：“真的。”

他紧紧搂着少年。

“你看那边。”

不远处，似乎是少年曾找过的地方，相比起别处，那儿除了树母的根，似乎有些光秃秃了，几乎不见花。而那处伏着的根蔓听到了召唤，笨拙艰难地从大地中抽身，咯吱响着来到他们面前。

那根蔓不甚粗壮，扭曲得厉害，其上寥寥几株赤红之花，而正对着的那一株，只一眼，崖商便认定，这就是他。

“你看，这一朵，这就是你，含苞待放。”

崖商忍不住回头看他的神明，那样温和地笑着。

他再也无法压制汹涌的情感，好似所有的委屈都积攒到这时，又被人强行撬开了心房，要把一切的一切全都诉说出来，他回报他的神明，放声痛哭。

真感动啊……

不感动吗？反正白岑挺感动的。

虽然……听到这件事的大守望者——那个被白岑收养的名叫白羽的小姑娘——她一听就大笑起来，笑得半天没缓过劲，直呼好会玩尬的；虽然数十年后再说起这事，崖商本人更是抵触万分，苦着脸表示，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看简直尴尬得要死。

……

不过那又怎么样，总之，小孩哭傻了后说啥听啥，白岑成功把人拐回红枫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