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去是血色的穹顶，昏暗压抑。

实则呢？不过一棵树。

虽说它的的确确只是树，可它比起别的树，实在是太过巨大，造型也颇为独特。说树先说根，这棵树的根可谓独步天下，极为发达的根系，不知其深，但就广度而言，它几乎覆盖了大半个森林，远处不显，临近树的主干处却大片大片裸露着屈曲盘旋的根，多的地方甚至令人无处落脚，而其上，又密密麻麻的生着赤红的花。

由根看，就知道这棵树不会小。主干粗壮，不知有几人合抱，只知道站得近了绝看不到它的边界。枝丫极多，也壮，看着很是有力，然而枝丫太长，延伸百米，以至末端被重量压得贴近地面。沿着它往回看，主干上，这一截树枝伸出的地方离地便有百米高。于是繁茂的枝叶拢成半球，将树下空间牢牢笼罩。

叶非常叶，色红，羽状，边缘锋利，摘一片随身携带几乎可以用来防身。但幼叶却细小柔软，即使摘下，也经久不衰，只一个指甲盖那么大，因此红叶的信徒总带一片，权当作护身符。

血色的“穹顶”非天穹这一点想必很明了了。显然，那是红叶树母的荫蔽，处于荫蔽下，能见的自然是那天一般的树神。

少年在复杂的根系间探头探脑，左寻右找，细细观察生于根上的赤色鸢尾。

他面容还算整洁，但身上衣物却是破旧，露在外的手臂上有些细细小小的伤口，大概刚从森林出来，还专门去溪边洗了把脸，狼狈也不狼狈。

这地方似乎除他外再无他人。

高高的树干上，启明星攀附生长，零零星星，取代了太阳，成为巨树荫蔽下唯一的光源，光映照在红叶上，将整个空间染成暗淡的红，一切景象似乎一个奇异的梦。

然而一片静谧之中忽地从身后传来脚步声，树枝或落叶折断，“咔嚓”作响，来人轻声道：

“宵禁了，还不回家吗？”

少年转身，看不清来人，只见是个年轻人，穿着简单整洁的衣服，神色温和。

少年说：“抱歉，我忘了时间，我妨碍到您了吗？”

夜里突然出现的人，不知道善恶，最好少和他说话吧。他想，虽然是在神圣的红叶树母的荫蔽下，但是难保没有恶人。

年轻人说：“没。只是夜间待在城外太危险，不如我送你回城吧？”

回城，回红枫城，回到自己的家中，在有神明庇护的地方，那样安全。

但是——

少年道：“但我不是红枫城人，在那里没有家，也不能进城。我只是来这找我的花。”

他说的花，指的便是树母根系上生着的赤红鸢尾。说是鸢尾，但也只是长得相似，它不是鸢尾，甚至不是花。那是树母与大地的“孩子”——人。

每一位树神的信徒诞生后都会来到树母之下，通常在四月花节，由守望者们组织新生儿与他们的父母一同到来。取新生儿的一滴指尖血，将树母露在地表的根轻轻划开一道小口子，血滴入缓缓流出深红色粘稠汁液的伤口，奇迹般地，伤口急速愈合，而后，柔弱的“鸢尾花”仿若新生般破根而出，树神的信徒尊称它为神之捧花——太严肃了点，所以通常只叫它“我的花”，或者就叫鸢尾，神明亲赐的名字。

鸢尾是一个树神子民的象征，他成为树神的孩子时，属于他的鸢尾自树母生出，他归于死亡怀抱时，他的花与他一同枯落——

“你从哪来？”

年轻人问。

“不知道，从很远的地方吧。”

少年说。

“非要现在来这里找花吗？”

“不知道，但是妈妈说人总要亲眼见见自己的花。”

“为什么不跟着守望者来，在四月花节，或者跟着父母？外面很危险。”

少年怔怔盯着他片刻，什么也没说，扭头走了，显然，他不想回答，刚刚那番对话已经耗尽了他的耐心。

年轻人，名叫白岑，跟在他身后。

少年去哪他便去哪，见少年不回话，他也不再说话，默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已看过大片的花，他每一朵都看得仔细，好像他真的能看出哪一朵和哪一朵有什么差别，真的能认出哪一朵是属于他的花，那样的虔诚。

白岑未等到别的反应，刚刚决定离开。

忽然听到少年说：“如果您真的这么闲的话，不如来帮我找找花吧。”

少年没回头，仍埋头找着，他知道年轻人还跟在后面，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没走，可能是有什么别的目的？但是总这么僵持也不是个事，于是出声。

白岑立即打消离开的念头，笑道：“你能分得清哪一朵是你吗？”

“分不清。”

少年诚实道。

没人分得清，鸢尾千篇一律的外形，就是神明也分不清。大家的鸢尾上都挂着小小的名牌，辅以大致位置，这样才找得到自己的花。

“那为什么还要找？”

少年又没有答话，他又开始后悔跟这莫名其妙的人说话了。

白岑：“好吧，我换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不如你先说吧。”

这下答话了，但好像是专门为了呛声的。

白岑叹气：“脾气不算小啊，这样说话，我们可没办法继续对话了。”

“那就别说了，我既然没碍着你，你也不打算帮忙，至少也别干扰我……也不要一直盯着我看……”

“谁说我不打算帮忙了？你不如说些好的，也许我就帮忙了呢？”

听到这话，少年停下动作，转身面对白岑，但那表情全然不似信服，认为他真的能帮上忙。比起信服，更像忍无可忍。

“所以——您的能力和寻找有关吗？还是您有独门秘籍能一眼分辨花？我的花上可没有姓名标签，您不如别说风凉话了，先去把大守望者老人家请来，再让老人家把树神大人请来，说不定能找到。”

这样傻子都能听出来他的不满了。

白岑看着眼前的少年，白白净净的脸，容貌不算惊艳，但相当协调，看起来很是舒心。

很机敏，也很勇敢。他想，不枉我从森林里就开始关注他，脾气不算好，但也有些礼貌和教养……虽然不多。

“的确有独门秘方，如果有人真的分不清自己的花，怕也只有我能找到了。”

白岑浅笑着说道。

少年眨眨眼，更加不信。

但——自己一个人找下去，更找不到，不是吗？不如死马当做活马医。

虽然他一点也不想接受帮助。

“那您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也没什么，问问你的名字年龄什么的。”

“我叫崖商，今年……十五岁。”

“家在哪？”

“不知道，真不知道，实话。我们管自己的村子叫崖寨，您肯定没听过。”

“我知道，红枫城以外的地方，的确难得知自己究竟在哪。这个我信。那……亲人呢？朋友呢？怎么没人陪你来？”

“……死了。”

少年没什么表情，很平静，像是毫不在乎，但片刻的沉默还是透露了他的内心。

“所以来投奔红枫城？”

此言一出，换来少年震惊中带着不解的目光，简而言之，像在看傻子。他不仅这么想，也很诚实地这么说了。

“您傻了吗？树神大人说过非红枫之人绝不能在四月花节外的时间进入城中，城外人永远不能成为城内人。您说这话可别带我。”

“别这么说啊，聊天就不必这么严肃了吧？你不觉得这个规定很糟糕吗？除了孵化日和四月花节前后，甚至不允许在城内停留，明明大家都是树神的孩子，都在树神脚下用鲜血种下自己的花，树神荫蔽的城市却不允许来自城外的同胞？”

“我不知道，但这是树神大人的决策……”

“所以果然还是很糟不是？树神很糟不是？”

崖商斜眼看这个年轻人，觉得他大胆又无知。

“树神大人是以万物为名的【神明】，是人之君，祂的年龄足有千百万岁，但是像我这样的人，终其一生也只有百年，懂的自然没有树神大人多，认为自己能理解树神大人的决策未免太自大。您说呢？”

“就这么信他？”

“我不敢妄加揣测，但就我理解，如果所有信徒一股脑拥进城里，红枫城大概要被挤爆。还会混进些坏人，不信树神大人的人、异教徒或者单纯想搞破坏的，那样的话就连红枫城都变得一塌糊涂了。而且，别的不说，我可是听守望者讲过，有人在四月花节妄想弑神，我不信那种东西能杀死我的神明，但是我也不希望祂对人、对祂的信徒失望。”

白岑不禁笑出声来：“你这么理解？你不觉得它断绝了你们过上相对安逸的生活的希望？”

“也许只是为了让城外人也努力建设自己的家园，创造第二个红枫城？我之前一直这么想。”

“那现在？觉得可不能了？”

崖商没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你烦不烦？你到底打不打算帮忙？”

看起来相当不想思考这个问题了。

白岑道：“好吧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他的信徒吗？很虔诚的？”

有礼貌的少年终于忍不住翻了白眼：“要你管！”

他现在非常非常后悔跟这人说话，非常非常。不敬神明像是无神庇护的人，异端一般妄议神明，可这种人又怎么跑到树母下来的？没人把他叉走吗？

还是说……

守望者好像说过只有树神大人才能住在母树下……

他有些怀疑……但是怎么可能？

想要离开的动作一顿，又转回身去观察面前的年轻人，精致柔和的五官，噙着温和的浅笑——只像个家境颇优的普通人。

怎么看都只是个人。

白岑道：“所以你还没反应过来吗，还是不信？”

崖商嗫嚅片刻，回：“我，我的确不信，这你得证明……”

“证明？”

白岑轻笑一声，“我都分不清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了。算了，可以理解。”

他招招手不远处，伏于地面的根蔓躬身而起，带起湿润的泥土，像一条巨蟒般，紧贴地面蜿蜒爬行，它以臣服的姿态来到神明身边，又虔诚地托起神明，而神明坐于其上，得以浮于空中。

这是万物之神的第一权柄所执掌的力量之一，世间独一份的只有万物之神拥有的能力：与伟大的红叶树母共生，令它听从祂的旨意。

也就是说，眼前之人，便是第二神明，万物之神，被祂的信徒尊称树神或人君的那位神明。

神明坐于腾空的根蔓上，居高临下，却毫无轻蔑神色，只是浅浅笑着，道：“这样，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