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祥没有回话，他的眼睛斜看向金如玉，不时四下打量，周围青瓦白墙大多残破，除去这两天沾染的灰烬油污，上面还有不少破损和缺口，檐上的苔藓被雨水冲刷下来几道绿色，在墙面上留下毛糙的浅黄痕迹，眼神随着其像下，看到石阶边沿缺了一角，与偌大的庭院相比，细节上确实显得十分简陋。
“要我讲，怎么这好好的雕花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们呀！真是败家精！”金阿三抢在张志祥前说话，用长辈的口吻埋怨起金如玉，“那些人说着客气，跪到门口，其实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给过一次，就要给两次，不给？哼！他们能把那些所谓大户的门都拆了，抢粮杀猪，雕花木梁劈了做柴火就地烧饭，更有厉害的，直接把长的水嫩嫩的太太，小姐，丫鬟拉来，那时饿的都没心情糟蹋，就直接当一头牛一样割肉吃，那放血放了一地啊！第二天太湖沿岸几里都是通红的！”
他说话的同时加着动作，夸张到不时需要弯腰抬腿，借这些动作饶过龚国良，几乎来到陆四妹和女看风的同一边，正好落在金如玉的身前。他背对金如玉站定了，这才话风一转，换回刚才恭敬的语气，接过金如玉的话头继续说道：“张大王您看！咱们家小姑娘不懂事，把家都败得七七八八的，一时也准备不出像样子的酬谢，您要是着急，我这边一间间打开给您找，看有什么能用的！等过几天，我亲自准备一份拿得出手的，登门道谢！你看如何？”
张志祥还在打量四周，好像没有听到金阿三的提案，倒是被绕过的龚国良，额头暴起青筋，指着金阿三还有他身后的一干人吼道：“你们放什么屁！现在说没钱？没钱能有那么大的房子吗？东西抢回来就是自己的对吧？屁股还没坐热就护着，真是！你以后在太湖上我看怎么混！”
龚国良的吼声很大，在庭院里都能惊起墙外飞鸟，但到金阿三耳边却似清风吹过，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没能让金阿三的眼睛从张志祥身上移开。龚国良自觉没趣，也转过身朝向张志祥，伸长了脖子凑过去问道：“张大王！您可是答应过我的，事成之后有一大笔好处，能买得起一门炮的！您不能说话不算数吧？我可是把手底下精锐都调来了，按您说的守着大船，现在还不知道有几个能在爆炸里头活着回来，我可真是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你也看见金阿三是个什么样子，要是您不帮我，由着那边，最后当心他给你吃药！”
他的声音很大，在庭院里激荡回响，一夜没能休息的人，被震得头疼，白虎也在此时有了感应，从黑暗的墙角中走出，发出一声长啸。白虎之前一直隐于墙边，大家虽然进门时有些谨慎，但仗着人多，慢慢也就适应，但此时突然发威，所有人被得浑身哆嗦，更有一人把手里的枪都吓掉在了地上，慌忙俯身要去捡。 龚国良在长啸的一瞬间闭上了嘴，因为他看白虎龇牙冲着自己，本能迫使他呆在原地连眨眼都不敢，众人中只有张百无眼神还在飘忽，此刻他已经退到了庭院最边缘的位置，看得清晰，周围的状况虽然乱，但还不至于让他看不懂，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白虎在大白天突然长啸，双爪靠在一起，底下身子保持警戒的状态，更何况现在白虎身上的毛都根根竖起，让他好奇起来，以为它真通人性，找到了什么机会，便低下头想拿回丢在地上的枪，随时准备好，谁知竟然找不见。 “那你们卖光了祖产，现在靠什么过日子？”
除了张百无，另一个面不改色的人就是张志祥，他太专注了，紧盯着金如玉，脸上的微笑同刚才没什么不同，但面对白虎仍然保持这样的状态，反倒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奶奶和朱妈这年做女工，绣些布品，也托人拿到上海去，能补贴不少家用。。。其实也估计是伯父他们从工厂的费用里省下来的。”金如玉不知为什么，白虎的长啸在她听来并不可怖，相反让她感到一股力量，从胸口激荡到头腔，睡意驱散殆尽，讲起话来连紧张都没了。
“这么说还应该有一些的咯？”张志祥听了金如玉的话，闭目沉思片刻，摇头说道，“金大小姐，能不能救朱妈，可要看你是不是老实。”
“朱妈果然在你手里！”
金如玉看到金阿三对张志祥的态度，料想一切的幕后黑手就在眼前，朱妈也既肯定成了张志祥手里的人质，但真听到他承认，依然感觉心头怒火遏制不住，转头咬着嘴唇，死死盯住金阿三，挥起给自己鼓劲的拳头就砸过去，眼泪混合骂声，责问道，“你还算是金家的人吗！逼死奶奶，还卖了朱妈！”
金阿三躲闪不及，吃了金如玉一记重锤，向后趔趄得几乎要把枪甩出去，多亏陆四妹和女看风拉住，才没让金如玉打第二下。 金阿三缓过挨打的劲头，但心里咽不下平白无故挨打的气，又将后背对着张志祥，准备叫骂回去，可看见金如玉张牙舞爪却又满面泪痕的样子，想起自己也叫过她“侄女”，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了，压着嗓子道：“别瞎说话！小孩子不懂事的！刚才不说的挺好嘛！家里都拿去喂那些白眼狼了，要不回来的！就这么说呀！”
“金家老爷！您心疼家里的钱我知道，怕人家孩子把家底透露出来我们也明白，可你教人家孩子说假话，不太好吧？”
张志祥看金阿三又站回到自己这边，嘴里虽然还说着帮金如玉他们的话，但语气也不像之前回绝龚国良那般自信，如墙头野草两边倒，忍不住嘲讽起来。
“哪里话？她这小娘鱼哪里知道家里钱的事情？就会吹吹牛。我把家里都摸一遍了，张大王您听我的就好！”金阿三转过身来，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估计是为了让别人信服，一只手还用力的拍打自己的胸脯。
“你别胡说啦！你早就不在这家里了！这么多年连回来都没回来过，我甚至都没见过你几次，只是听说有你这么个人在，你连一间房都摸不清，还有什么脸讲你知道家里！”金如玉挥舞的手停了下来，垂在身边喘气，说起话来没了咄咄的气势，有些哀怨，“你就知道钱！我不会让你把朱妈给卖了的！”
“傻丫头！”
金阿三也按耐不住了，突然太高了嗓门，打断了金如玉的埋怨，一脸通红倒有些威严，让人自发全神贯注，“你以为我真能把朱妈怎么样？你觉得我想逼死老太太，害朱妈的命吗？都在张大王啊！我就是听人说张大王神通广大，能帮我夺回金家，想着回来给老太太看看，谁想到。。。唉！被一个今天才见到的人当枪哉！”
金阿三又看了一眼金家的庭院高楼，在朝阳里映照的满身古铜色，一咬牙从兜里掏出枪来，呵斥道：“张志祥！你今天别想从老子手里拿走金家一根毫毛！”
他举枪的同时，自己带来的手下最先反应，两个带手枪的先亮了出来，好像只需要他们就能控制整个庭院，接着四把明晃晃的尖刀，抽出的同时在空气中发出“霍霍”声响，到底是当飞贼的，他们的位置在不知不觉间更加分散，每个人都几乎占了一个墙角，确保背后无人的同时，也随时做好从阴影里冲出来的准备，只有一个人不怎么靠谱，听见拉栓的声响好像丢了魂，顶着煞白的面孔，往刚才进来的门口跑去，扒住雕花的木门，头也不回就要出去。 但就在他即将遁入被弄的黑暗里时，墙头两把黑色的长枪一齐窜出火舌，在平日里看着厚实的朱红色木门上开出一个小孔，那个逃兵进到被弄还没来得及松开拉住门的手，身子就软趴趴的瘫到地上，脑袋搭到门槛，好像等着被砍头，但前额的鲜血已经漫过石阶，手里还滑出一个棕黄色的小东西，细看，是个响炮。 “金阿三！你这小毛贼敢玩阴的！还想着喊人，是真要动手啦！？”
龚国良原本看金阿三不过拿起一把巴掌大的手枪，张志祥也一直是笑脸，本没放在心上，但看金阿三暗地里使出阴损招式，让手底下的人装着逃跑，实际是出去拉向炮，张志祥也识破并毫不留情的开枪，感觉事情不对，手下三条枪阵型变化，围成一个圈，两把冲着金阿三，一把则对着张志祥那一侧，自己往陆四妹身边靠去。
又是一声拉栓的响动，让人心跳都漏了一拍，想着是谁这么大胆，现在还敢动枪，万一哪一方的人擦枪走火，可没办法收拾，但随着张志祥的抬手，枪并没有响起来，几个人往他身后看，不知何时墙头上多了两人，摆出跪射姿势，像停在墙角堡垒上的两尊雕像，这才识趣地闭上了嘴。 张志祥一点不着急，等众人惊慌的神情平复，庭院里没了杂声，再专门清清嗓子，将鬓角散乱的碎头发拢到耳朵后面，亮出低沉的声音说道：“带上来！”声调不高，但雄浑有力，听得人脑袋嗡嗡作响，回过神的功夫，外头小船上又下来两个人，中间一根竹竿两头扛，虽然为首的人肩膀宽阔看不完全，但从凄惨的叫唤听出，竹竿上如待宰羔羊般绑住的人，就是朱妈。 “朱妈！”
金如玉才从对金阿三的恨意中平复，看见朱妈，又像打了一针强心剂一般，挣扎要往前去，幸亏陆四妹和女看风的手没松开，但还是被她莫名巨大的力气拉扯得晃动不止，但总算直到朱妈落地，也没让她脱离了控制。
“金大小姐！朱妈现在就在这里，能不能活着走到你那边，看你了。”张志祥说话时仍然低头，如同在玩弄脚下的石子，但他身后的壮汉，不知在何时改变了姿态，一人一把枪端在胸前。
原本眼睛都瞪红了的金如玉，似乎有拼命的力气，但听了张志祥的话，再看到眼前景象，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连带着精疲力尽的身边两人，塌在地上，抽出两只手简单的掰了几下手指，语速飞快的交代着：“上次！金阿三他手下把我们逼出来的暗阁楼里还有五个柜子，上面元青花有几个，如果还没碎，应该值些银元，还有几幅任伯年的画，是他亲手送给我奶奶的，不会有假，还有。。。”“别说啦！”
金阿三每听金如玉说一个字，身子就抽动一下，好像被针扎，他心想自己手下要是能来，还能和张志祥叫板，谁知可枪响过后，却不见人影，倒是被对方站住了高地，现在更是眼看着金如玉，把自己好不容易打开的唯一一个暗阁楼抖落干净，慌忙呵斥。
“就这些？”张志祥却一点不客气，看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戏谑，来到干站在一边没什么办法的张百无那里，拉他到中间，“还不够兄弟烟钱呢！金大当家的！您姓金，可不能当个铁公鸡啊！”
他说话时，两个扛这竹竿的已经把朱妈手脚解开，但还是对着她腿上来了一枪托，迫使她跪在一众壮汉的正前方，只要枪口微微朝下，就能对准她的脑袋，这让金如玉更加着急，似乎已经没了谈下去的筹码，只剩泪水在眼里打转了。 “要不，这房子地契归了张大王您！把这房子变卖了，也能折些钱，给几位。。。兄弟。”
金如玉低着头没让人看见自己的表情，再抬脸泪花反而不见了，声音由紧绷变成了如释重负。
“小娘鱼你再瞎讲！”金阿三大步上前，像是伸手要抽金如玉的嘴，谁知金如玉也不躲闪，直勾勾盯着张志祥，根本没把金阿三当作一个长辈来看，好像吃准了他不敢动手一样。
陆四妹见势不妙，挡在金如玉身前，女看风则跳起拉住金阿三的胳膊，她们不敢动刀枪，怕惊扰了局面，但女看风拉住金阿三胳膊的时候，不由愣了一下，因为金阿三胳膊上力道几乎没有，幸亏背对庭院，没让人看到自己疑惑的表情。 “唉！管教无方啊！”停顿一刻，金阿三已经收回了胳膊，低头自责，以同样快的速度转身朝张志祥走过去，抡圆胳膊作揖，低头道，“地契是祖上老底子的事情了，这几年乱，早就不知去了哪里？我先把小娘鱼之前说的那些做一份礼物，然后翻翻账本看有没有遗落。”
但他话没说完，眼前却看见一条枪顶在自己胸前，再听墙外滩涂上脚步声更杂，又有人来，后退几步，竟是龚国良拿枪对着自己。 “头头！咱们的兄弟都。。。！都。。。！”
墙外大概还有三四个人，但各个灰头土脸，透过凌乱的衣衫能看到有些还挂了彩，鲜红染在肩膀上，勉强抵住枪托，指向庭院里，话都说不完整。
“别说啦！我知道！”龚国良没让外面的人报告完，自顾自举着枪带领身边三个将金阿三以及他身后的女人们逼退。但他虽然嘴上说着“知道”，眼神还是不由看了墙外一眼，随即扫过张志祥和他的手下，回到金阿三身上时，脸色铁青，声音都听得出愤怒，冲面前的人大喊：“别罗里吧嗦的！把地契交出来！”
“不用！”
龚国良说完正等着金阿三和金如玉回应，没想到身后传来了声音，说话人是张志祥，这更让龚国良瞪圆了眼睛。 “地契这东西，要有人认，它才值钱，外头衙门老爷都换了几批，说不定地契上头还是大清国的印呢，有什么用？再说就算能用，这么大个房子，带又带不走，卖起来也吃力，难不成还要住下来过日子？”
张志祥抬手在空中上下轻扇，要龚国良镇定，继续朝金如玉发问道：“金大小姐，家里靠经营赚来的，不给我是天经地义，我张某人也理解！可要是是偷来的，抢来的，或者最近得来的，应该没关系吧？”
金如玉一时没明白张志祥说的什么，但在疑惑中，手不自觉的摸到腰间，停在宽松的衣服内兜里一根长轴上，自觉明白过来，转眼看向张百无，但后者就在张志祥身边半步远处，一举一动全在周围人的眼里，只能假借沉思之机，一手托着下巴，将手指无意竖在嘴唇中间，让金如玉先别作声。 “三哥！”
走廊门口横躺的尸体终于被搬开，转而涌出许多半身赤膊，拿短刀和手枪的精瘦男子，一个人正抱着地上的尸体摇晃，剩下的六个人反应很快，没等命令就与金阿三之前安排下的几个人配合，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包围圈，虽然火力上的差距明显，但真动起手来，四面围攻，也能让庭院中的人吃些苦头。
“其他兄弟听到枪响，在往这边赶啦！”抱着尸体的见人已经没救了，咬牙站起身加入到包围圈中，同金阿三汇报结束，余光看见墙角蹲着的枪手，慌忙退回阴影里，一把枪已经拿到胸前。
金阿三的神情如他的肩膀一样放松下来，不再想着拔枪，双手一摊，对面前的龚国良说道：“看来这钱也没那么好赚呀！”说完还有功夫半转身过去，冲金如玉柔声说道：“这边交给大人吧，小娘鱼别再插嘴啦！”
但眼前金如玉的表情却并没有放松，甚至在刚才如释重负之后又添了一丝焦急，女看风和陆四妹也是，不再像刚才一样忌惮拔枪，一人一把握在手中，直直冲着自己身后，但未及回头，又是一声惨叫传来。 发出惨叫的是朱妈，她被提着头发，身子直挺挺得，像是吊在空中，因此惨叫只有一瞬间，紧接着是喉口发出的细琐干呕声，但很快这样难受的声响也没了，因为张志祥亲自拿了把小刀，抵住朱妈的咽喉。 “你们可想清楚了？”
张志祥的笑容里再一次透露出冰冷，刀尖没有轻重，甚至已经刺破朱妈的脖子，鲜血顺着他的胳膊肘流淌下来。
“别上他的当！抓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命！”陆四妹终于出声，但眼睛不敢从张志祥身上移开，只能将身子凑过到金如玉身边，既是劝说，也是阻拦。
但这样的阻拦根本没用，金如玉甚至连听都没听，毫不犹豫的从身后抽出画轴，举在手里，跑过陆四妹，站到了比金阿三还要靠前的位置，不再等任何人说话，向张志祥发问：“我知道的，只有这个了！”“可以，只有这个也算不错了！”
张志祥中气十足，回答的声音洪亮，让人担心他手上的刀子也会不受控制的伤人，所幸朱妈身子几乎成半躺下的状态，虽然脖子上有道伤口，但还不至于没命。
“拿过来！”张志祥看了一眼朱妈已经几乎翻白眼的状态，胸有成竹的提出下一个要求。
“张志祥！你要干什么？”陆四妹也撕破脸，不再叫什么“张大王”，直呼其名反而更加顺口，尤其是配上手里的枪。
“金大小姐，我们两在谈，不用考虑外人的事情。”张志祥不紧不慢，语调柔和，手里的刀却加重了力道。
“我只有一个问题，张大王是怎么知道我手里的画的？”金如玉知道，张志祥所谓的“谈”根本就是客套，她现在是任人宰割，因此不如就不再逞强，缓缓走过去的同时随口问起，看能不能换多一些的消息。
张志祥没有回答的意图，扫视了庭院四周，憋出一句：“小娘鱼啊！你太相信身边的人了，弄得不巧，我现在比你，还要了解你们家呀！”说罢还转头冲张百无问了一句：“对吧？她们家可远远不止这些东西，就连这画也比不上。”
张百无不置可否，他没想到张志祥会把问题报给他，有一瞬间的犹豫，但这却被金如玉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一荡，脚步都停下了，将画轴收回怀里，打量起张百无和张志祥两人。 “行啦！不是他！”
张志祥如同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笑出了声，让金如玉放宽心走过来。
金如玉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动，问道：“我把画给了张大王，能放了朱妈吗？”谁想张志祥还是没有直接回答，他盯着金如玉停顿片刻后，哼笑着说：“我一开始就说过，我做不了主。”
“你做不做主！”
没人想到，金如玉离张志祥还有一步，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两人身上的时候，一把枪会从后面抵住张志祥的脑袋。一直不做声响的鲁鱼头，把张百无放在地上的枪捡了起来，用不怎么熟练的手法，让场上人又一次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