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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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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归田从小读书,成绩优异,考上了公立的学校,那时候东北还是满洲国,成归田名字还叫成兴邦。成兴邦毕业后被征了兵,一年后的一天,外出执行任务时有了逃跑的机会,当时南边有国民党,北面有共产党,成兴邦拿不准投奔哪边,就到算命摊上占了一卦,算命的对他说了个“北”字,他就带着几个兄弟投奔了共产党。

后来就当兵打仗,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反右的时候,成归田成了右派,夫妻分了家,成钢的大哥跟妈妈柳云的,二哥一直由奶奶带着,成钢被成归田带回了乡下;成归田退职回乡后,乡亲们还当他是城里人,他也不在生产队里干活儿,自己养头老母猪,下了猪崽自己养着,想要搞个养猪场,发家致富,结果都养死了。没事儿干,就染上了赌博,没多久,退职金和从城里带回来的一点儿值钱的东西,就都折腾光了。他就经常城里乡下来回跑,他每次都从城里回来,都给成钢他们带回衣服或是好吃的,那时候成钢在老家,是穿得最好的孩子,嘴也甜,很招人喜欢,他姐就很喜欢他。成钢的小弟弟是挨饿那年生的,是成归田城乡来回跑成果,成城恰逢挨饿,好不容易养活的。一家人是打从来到哈拉库勒才团圆的,因此上都没有什么抱怨,一直都没有。

张治国家的闺女张淑娴要去县城上初中,成钢的姐姐爱华也要去县城上学。爱华从会走路就让姥爷带走了,姥爷是个江湖郎中,兼着打卦算命,居无定所,爱华就没有好好地上过学,现在她要上初中,没有转学证,也注定考不上,她让爸爸找领导给她办,张淑华就是她爸爸找了大胡子,大胡子又找公社领导,才办成的。成归田说:“你小学都没有上完,学校不会收你,就算是学校收你上了初中,你也听不懂,跟不上,还得被退学。”

成归田不愿意为女儿上学去求人,爱华就自己去找了那个把他们一家招来的当盲流的民政局的王局长,没过几天,爱华就张家的淑娴一起去县城上初中了。食宿都是公家管的,还给助学金,成钢的爸爸虽然不支持,也没啥好反对的,成钢的姐姐去县城上学了。

哈拉库勒有一个小学校,在河边,一大间木头房子;二十来个学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只有一个老师,叫文可安。文老师三十来岁,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狗皮帽子,进教室就摘了帽子,露出秃头顶来,头顶下边的头发还挺好,乌黑浓密,修剪得也整齐。文老师挂起帽子,扽扽衣服,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梳子,梳梳头发,把小梳子放进衣兜,取下墙上挂着烟袋来,从衣兜里掏出个烟荷包来,打开荷包,捏出一撮莫合烟来,摁进烟袋锅,划根火柴点着了,吧嗒吧嗒抽上几口,吸到没烟儿了,在鞋底儿上磕磕烟袋锅子,烟袋杆儿有二尺来长,文老师是拿它当教鞭的。

文老师攥着烟袋杆儿走上讲桌,学生们都起立,齐声喊:“老师好!”

老师说:“坐下。”

大家都坐下。文老师说:“新来的同学站起来。”

成钢和他的两个哥哥都站起来,站起来的还有同车来的老柳家的柳玉莺,老张家的张克礼。

文老师问成钢的大哥爱国:“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成爱国,今年十五岁。”

“你上几年级?”

“我上六年级。”

文老师说:“我出一道题你做,听题——说,一山兔子,一山鸡,两山合在一山里,数起脑袋三千六,数起腿来一万一。问一共有多少只兔子?多少只鸡?”

成钢的大哥坐下做题,老师让一年级的同学默写《乌鸦喝水》。接着提问成钢的二哥爱社,一边给其他年级布置作业。把几个新来的同学都问完了,问爱国:“成爱国,做出来没有?”

成爱国起身说:“老师,不可能一山只有兔子,另一山只有鸡,如果真是这样,就在没合起来之前,分开来数就行了。”

文老师说:“成爱国同学,你上五年级吧。”

成钢的大哥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做出了这个兔子和鸡的题。第二天一上课,他就举手对老师说:“老师,兔子和鸡的题我做出来了。”

老师让爱国上黑板做题,虽然算式太啰嗦,也不讲什么顺序,但结果是对的。老师问:“成爱国同学,是谁教你这么算的?”

爱国说:“老师,没人教我,我是做梦做出来的。”

文老师说:“成爱国同学,做人首先要诚实。”

“我就是做梦做出来的,谁不信谁是犊子。”

他本来是要说“谁说谎谁是犊子”,一生气一着急就给说错了。这着实把文老师气得不轻,他举起烟袋,又放下了,说:“做梦能做出来,你不用来上学了,回家做梦去吧。”

教室里一片哄笑,爱国背起书包,推门出去,回家了。

文老师让成钢带信,说他没有不让爱国上学的意思,让他写个检查回来上学,一定要上六年级也不是不可以。爱国是说什么也不来上学了,要去队里劳动。大胡子说得小学毕业才能算劳动力,爱国问:“那条法律说只有小学毕业才能算劳动力?”

大胡子说:“在哈拉库勒,我就是法律。”

爱国没办法,就让成钢央求文老师给他大哥开一个毕业证,文老师用奖状纸给爱国写了一个毕业证,盖的是文老师的私章,学校没有公章。

成钢的二哥成爱社上三年级,上了两节课,老师说让他退一级,上二年级,他就坚决不上了,说是因为成钢也上二年级,爱社也想要一个毕业证,老师说他不够年龄,不给他发。爱社想:“等我十五岁了,也找老师要个毕业证。”

成钢的两个哥哥都不上学了,家里也正需要有人挣工分,他们到队里参加生产劳动,成钢的大哥十五岁,虽然身体略显单薄,但也常能评八个工分,有时候也能拿整劳力工分。现在是全队的男劳力都上了北戈壁挖大渠。早出晚归,自带干粮。队上在工地搭个棚子烧开水,中午给每人一大碗水煮土豆或莲花白,漂着一层油花,里面有两三块指头肚大小的羊肉。把自己带的馍掰了泡上,热乎乎地吃下去。吃过了就干活儿,不干就冻得受不了。用十字镐把土刨松,用铁锹挖了装筐子或抬把子,用肩担用手抬,从日出干到日落。爱国挺住了,就能挣十分,他觉得自己能挣工分养家了,就很骄傲,比上学好,上学没啥用,又不能当大队会计,连小队会计都有人了。张治国当了三小队的会计。

成钢的二哥刚十三岁,只能算半劳力,他就不好好上班,队里也不管他,来干活就多少给他记点儿工分,不来也没人过问,队里像这样的半大小子不上学的还有几个,他们主要的活儿就给家里打柴火。

爱社腰里缠着几庹长的皮绳,别一把小斧头,到河边或是沙包里转悠,转悠够了,就随便捡一捆柴火背回来。

有一天,爱社背着一捆柴火,提了一只兔子回来,他从小在老家农村跟着奶奶生活,总逃学,喜欢套兔子、摸鱼、掏老鸹窝,为这没少挨打。东北老家的兔子没有哈拉库勒这么多,十天半个月套上一只就算是幸运。

爱社说:“我要找一些铁丝,多做一些兔子套,这沙包里兔子可多了。”

门市部里没有铁丝卖,可能县上供销社有,可是这大冬天的上一趟县城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也凑巧了,大队部那边有个垃圾坑,里面有个废轮胎,可能是胶轱辘大车换下来的,胶皮也被人锯去不少,露出钢丝来,爱社就把它点着了,烧完之后,他得到了好大一盘子烧软了的钢丝,勒在木棍上来回一拽就光亮如新了,还很柔软,做兔子套比买的白铁丝还要好。

爱社去沙包里下兔子套,早上鸡叫头遍就起床,去溜兔子套,取兔子,取了再下好,要走很远的路,近的地方兔子少,远离村子兔子才多。爱社腰里别一把斧头,手里提一根木棍,兜里装一只手电筒,出村子向西去。头上满天星光,三星高挂;脚下是皑皑白雪,雪光中远处沙包上的灌木丛,有的像牛,有的像马,有的像骆驼,有的就像是屋脊错落村庄;身后村子里阵阵狗叫之后,远处传来几声狼嚎。沙包子里有狼,爱社停下脚步,想要转身回去,又想,沙包子里本来就有狼,哪有那么巧偏让自己碰上。他听贾瞎子说:“在哈拉库勒的野外,看见狼群是平常的事,记住,第一,不要跑;第二,不要和狼对峙;第三,是装作若无其事,该干啥干啥,慢慢走开,看看哪里有柴草,准备点火,狼最怕火。”

爱社摸了摸左边的口袋,打火机和点火用的桦树皮都在,他把打火机掏出来,打了几下,下下都打着,火苗也够大。爱社提心吊胆地往前走,汗珠子从额头上滚下来,他卷起皮帽的帽耳朵,一是散散热,更重要的是要清楚地听到四面的动静。

东方泛白的时候,爱社到了他下兔子套的地方,他向自己下套子地方看,赫然有一只狼,不远处还蹲着几只。那只狼正在扯着什么东西,仔细看是爱社下的套子套住的兔子,一会儿那只狼叼着兔子跑了,别的狼也跟着散去。爱社清楚地看到兔子被狼叼走了,可是,还是忍不住要过去看看。爱社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铁丝没有被狼拽断,是兔子的脖子被拽断了,有一大摊血,这个兔子应该是刚被套上,还没有勒死,正在那儿蹦跶,被狼看见了。

爱社套住了十三只兔子,不算狼叼走的那只。他把兔子系成两嘟噜,挂在一根长棍子上,放肩上挑着。真不轻啊,他把手套摘了垫在肩上。他想,兔子肉要送给贾瞎子两只。

回到家,太阳已经过了树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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