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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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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穿光板羊皮大衣的人帮着把东西从爬犁子上卸下来,王局长对成钢爸爸说:“哈拉库勒是个好地方,分到这儿牌档子多得很,以后你就知道我说的不假。”

成钢的爸爸紧紧握住军大衣伸过来的手说:“谢谢王局长,谢谢组织安排。”

成钢的弟弟问成钢:“牌档子是啥,能吃吗?”

成钢说:“我知道牌子就是好、高级的意思,牌档子是啥我不知道。”

“牌档子就是好处的意思。”

大胡子队长说着摸了一下成城的脑袋。

大胡子队长叫胡子奇,瘦脸儿,黑里透红,两腮、下巴,嘴唇边儿上密密的胡茬子泛着青光。哈拉库勒的人都叫他胡子,后来就叫大胡子,是为了跟土匪有个区别。大胡子引领成钢一家进了一个地窝子,对成钢他爸成归田说:“你们就住这个地窝子,这个地窝子大,间数也多。今天早上我就让人来烧火墙了,挺暖和的。”

他伸手在炉灶边的,用土坯砌的,一人来高的墙上摸了摸。成钢也去摸,烫手,这个墙就叫“火墙”。

炉灶生着火,屋子热烘烘的,半边儿地上铺着一些芦苇,看样子,成钢他们一家就要在这芦苇上睡觉,成钢觉得很好,这可能是他来到新疆感觉到的第一件浪漫的事情,就和弟弟成城一起在芦苇上打起滚儿来。

大胡子说:“这就是你们的新家了,先吃饱了穿暖了,再好好收拾,有苇子有麦草的,打地铺先睡一宿,明天我叫队里木匠来钉床,要盘炕队里有炕面子和大土块,现成的,我派个大工和两个小工来,不合适的都修补修补。”

成钢的爸爸直说谢谢。

大胡子说:“我还要到那两家看看,咱们以后再聊。”

说着就推门出去,成钢的爸妈送大胡子到门外。接着就有人来,叫去领东西,那人说:“多去几个人,东西很多,一趟拿不完。”

于是全家都去了,成钢他们家真的领了很多东西,搬了好几趟。锅碗盆勺,衣服铺盖,吃穿用度应有尽有,还有肉,牛肉羊肉,成钢的两个哥哥还抬回来一条骆驼腿。听那个负责发东西的胖子牛保管说,这是公社专门给新社员发的。

公家还发了新衣服,“快去到外屋把身上的衣服都换下来,拿到外面的雪地里冻着,虱子一夜就冻死了。”

成钢妈说着就拽了女儿爱华到外间屋,换了衣服,把换下来的直接拿到外面冻虱子去。

老师讲《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只讲了一遍成钢就会背了——

长夜难明赤县天,

百年魔怪舞翩跹,

人民五亿不团圆。

一唱雄鸡天下白,

万方乐奏有于阗,

诗人兴会更无前。

成钢对“雄鸡”和“于阗”两个字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或许是一种浪漫和自豪的感觉。他是从雄鸡的头上来,在雄鸡的尾巴上安家了。

一人还发了一双新毡靴,有白色的和褐色的,颜色大小自己挑,成钢和成城挑的是白色的。

成归田一家正收拾东西,听见有人在门外面大声喊叫:“老成家的,走去食堂吃饭。”

那人也不敲门就进来了,瘦高个儿,苍白的短头发,两腮花白的胡茬子,黑棉袄蓝棉裤,也穿着棉胶鞋。他一边跺脚,让脚上的雪掉下来,一边冲着屋里的一家人说:“我叫姜经国,是三小队的队长。我拉柴火刚回来,胡大队长说你们已经到了。饭好了,走,去吃饭吧,东西吃过饭再收拾。”

姜经国进门也没往里走,就在地窝子靠门的那边微微向门那边抬起左手,满脸的笑容。成钢觉得很好笑,在这儿见到蒋介石的儿子了。

成归田起身向前,跟姜经国握手,说,“谢谢姜队长关照,这真是到家了。”

回头对家里人说,“走吧,吃饭去。”

大家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姜经国出门。

天边上还有一线晚霞,雪夜并不黑暗,满天星光,一弯细细月牙儿在微笑;高高低低的沙包子也被白雪覆盖,稀疏的灌木画下斑驳的浅影;静静地,远处传来一声声狼嚎。

成归田家住的地窝子在一个大沙包子上,比别人家的要高一些。出门是一路缓坡,厚厚的雪上有几行脚印,也并没有踏成路。成城跟着成钢穿着雪白的小毡靴,在深深的雪里跑,两人一起跌倒,就随势滑到坡下去。钱爱国和钱爱社也一屁股坐在雪坡上滑下去。姜经国说:“明天派人来斜着修条道,脚下都小心点,道滑。”

成归田两口子还有女儿爱华,跟姜经国斜着缓缓地走下来。

生产队的食堂在办公室的旁边,队里有几个单身汉在食堂吃饭。新来三家人都到了,一人一大碗洋芋炖羊肉,这里人把土豆叫洋芋,你说土豆,人家觉得你很土,才从口里来,是新盲流,没有见识。

食堂里烧着汽油桶做的大铁炉子,劈柴填满炉膛,大铁炉子就红了,屋里热烘烘的。大胡子队长,今天没有回家吃晚饭,他带了一塑料壶的大麦酒来,把新来的三家的男人请到了厨房旁边的一间小屋里,还有小队长姜经国。小屋没有门,只挂了上芨芨草帘子,和大屋通着,暖暖的。大家把摘下帽子脱下棉衣,堆放在一张桌子上。大胡子请大家坐,于是,客气一番便都就座了。

大胡子给每人倒满一小碗老白干,自己先端起来,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干了,碗口朝下举起来,没有滴下一滴酒来,他用大手抹了一下满是胡茬子的嘴,说:“我先干为敬,今天一是给同志们接风,二是介绍一下队里情况,三是听一听同志们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大家喝了这碗酒,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我喜欢直来直去。”

大家都端起酒碗,也都一饮而尽。张治国说:“我不能喝猛酒,我慢慢来。”

他也喝了大大的一口,把碗放下。

大师傅端了一大得盘抓肉上来,大胡子用自己的酒碗给大师傅倒了一碗酒,说:“老广东,先干了这碗酒,把这盘肉帮我削了。”

老广东也不老,三十多岁的样子,他叫邝发顺,是广东人。老广东习惯地在围裙上擦擦手,接过大胡子递过来的酒,一口气干了,拿起盘子里的羊角把儿哈萨克尖刀,一块一块地削肉,递到每人手里一块后,动作就更加麻利,大小匀称,厚薄合适,转眼间骨肉分离,骨头干干净净。老广东拿了骨头说:“我进去了,还有活儿要忙。添菜就喊一声。”

大胡子说:“忙去吧,忙完来喝酒,给你留着。”

“老张,把你碗里的酒喝完吧,喝两碗就习惯了。”

大胡子看着张治国把酒喝完,又把酒都填满,说,“大家吃,填填肚子再喝。我慢慢说着,你们边听边吃。咱们十大队有三个小队,三小队才成立两年,都是新社员,盲流来的,都是经过县上审查的。三小队的地不多,这两年在挖大渠,今年争取挖通,开春就能在北戈壁边儿上开几遍千亩地。咱们这实行供给制和工分制,就是主要的生活物资由公家统一发,我们大队主要是生产粮食,粮食交公粮后留够口粮,余粮卖给国家。我们队还种菜,菜由公社和县上统一收购。男女同工同酬,整劳力一劳动一天记十分工,年底按工分分配收益。去年咱们队十分工合一块多钱呢。——来,大家再喝一碗,放开了喝。”

大家就又都喝了一碗酒,大胡子接着说:“咱们队的地又多又好,牲畜也多,去年公社又给咱们分了十头骡子,现在咱们队平均两个劳动力有一套双铧犁,就是缺劳力啊。菜也不缺,去年的土豆种多了,长得又好,就是没有全都收回来,冻在地里不少,可惜了。现在队上奶牛,一家能分一头挤奶子,公家放,公家管,咱这儿草又好又多,母牛下母牛三年五个头,这家伙,现在奶牛一家一头挤牛奶,还有富余,就是要打草,缺劳力,劳力在咱这儿就是宝,别管他什么成分。”

大胡子说到这儿,又添酒,“大家喝酒,边喝边聊,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就说。能办的立即就办,不能办的咱就打报告,让上面来办,为人民服务,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的。”

张治国喝了一大口酒,面红耳赤,眼睛像兔子,他说:“我闺女该上初中了,到哪儿能上呢?”

大胡子说:“这队上没有初中,公社也没有,县上有个初中,明天我就打电话问公社,看怎么解决,我明天一定给你一个准信儿。”

大家一时好像也没啥具体要求,于是又喝酒吃肉,听大胡子讲。

柳云早就吃完饭,带着孩子们回到地窝子。在地下的芦苇上铺了那个姓牛的保管员发的毡子,被褥也都是新发的,新里新面新棉花,一家人挤挤睡了,暖暖的。队长说了明天再收拾支床搭铺,队里还要派木匠和泥瓦匠来,那事儿不用操心,成钢倒是想一直在地上铺了芦苇睡。

柳云等到半夜,成归田才醉醺醺地回来了,“我的决定就是英明正确。”

他合衣躺在苇子铺上,反复叨咕着,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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