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桑芜看向她，黝黑的杏眼微凉，又转瞬即逝，她半垂下眼睫，露出恰到适宜的哀伤：“我说过了，之前你们摘的果子有毒，你们觉得我在骗你们，都不信，大概也只有等你们中毒了，快死了的时候才会信吧！”

这叹息似的哀伤落在众人耳中仿佛惊雷，将人群炸开了花。

他们想找始作俑者问个明白，却发现怂恿他们的陈贵早就不见了踪影，害怕和死亡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恐惧催生了他们惨遭欺骗的怒火，他们找不到陈贵，便将怒气发泄在了与陈贵同一战线的杜存银身上。

杜存银害怕了，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陈贵要悄悄逃走，可她明白过来已经晚了，人群将她围在中间，那些没来得及落在邱桑芜一行人身上的棍棒石块全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一边大叫着，一边躲到了胡常娟身后，试图用母亲的身体挡住那些疼痛的攻击和谩骂。

可胡常娟太瘦小了，被雨水打湿的衣裳紧紧贴着皮肤，让她本就瘦弱的身体看着摇摇欲坠，即便她愿意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抵挡，杜存银依旧受了不少的伤，她蹲在用母亲身体搭建的盾牌后抱着头，呜咽着仿佛一只被众人驱赶的狼狈小狗。

胡常娟护着杜存银的模样让邱桑芜想到了萧婉，微微颦眉，心中有些不快杜存银的作为。

杜存银是个烂人，胡常娟却不是，她顶多是个无知又溺爱女儿的软弱妇人，杜存银遭众人泄愤殴打是罪有应得，胡常娟却不至于也送上半条命。

邱桑芜瞧着，神色微暗出声，呵道：“别打了！”

“要想活命的，就赶紧趁着吃下去的果子还没消化全都吐出来，再晚点儿，五脏六腑都该给你们毒烂了。”

邱桑芜的声音不大，却让谩骂暴怒的人群瞬间停了手，他们保持着投扔石块的动作转过头看向邱桑芜。

即使隔着雨幕，邱桑芜依旧看到了他们眼底求生的欲望与喜悦。

看着他们齐刷刷的开始扣舌头压喉咙，迫不及待的想要将吃进肚的果子吐出来，神色动作整齐划一，只怕训练有素的军队都比不上。

那一刻，邱桑芜看着众人，眼底尽是怜悯！

“你救他们做什么？没一个好东西！死了便死了！”

萧寒松从腰间包袱里扯出唯一的一件旧衣服披在邱桑芜头顶，将人背起来，转身前冷脸睨了眼跪倒一地、面红耳赤的扣着喉咙呕吐的人群，觉得邱桑芜这次就不该心软救他们。

一群人自作孽，活该承受死亡的后果，若非顾及着母亲和妹妹的感受，这群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毕竟是条人命！”

邱桑芜趴在少年肩头神色恹恹，深怕他心有不快，便张口胡揪：“死了一了百了，多便宜他们啊！得让他们活着，现下活着才是最痛苦的。”

萧寒松听着，心里舒坦多了，只是仍旧冷着脸，邱桑芜看着人群依旧有些忧心忡忡，叹道：“也不是所有人吐出来都有用的，那些吃下去时间太长或是吃了太多的，就是把肠子吐出来也没用，我不是大夫，也救不了他们。”

萧寒松冷哼：“自作孽，不可活！”

这下邱桑芜不说话了，萧寒松背着她走到萧婉身边，抽出一只手将她扶起来，也不等她缓没缓过来，恢复了以往的温和：“娘，我们要继续赶路了。”

“这么急？”

萧婉扶着树干脸色有些难看：“我腿还有些软……”

“哥哥，虽然我也看着那些人烦，但也不用这么赶吧？”

邱桑芜瞧着萧婉的脸色，颦眉道：“婉姨和小宝都吓得不轻，再说，婉姨身上也有伤，这树底下刚好又能避雨，让他们再歇歇吧！这雨肯定下不长，等雨停了我们再走！”

“不行！”

萧寒松温和的声音陡然又严厉起来，混着闷雷声，让人不敢反驳：“这地方不能久待。”

萧婉怔怔看着突然变脸的儿子，脸色微白。

萧寒松一愣，有些懊恼自己没收住情绪，语气软了些：“娘，你再坚持一下，等我们找到安全的地方再休息好吗？”

“哥哥，你们出去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邱桑芜微微侧目，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眉眼，似乎想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也不能怪她多疑，实在是萧寒松有些反常，除了待在这里会很危险，她想不出还有什么。

“我们遇到了大虫！”

冯全福忽然插嘴，但因为帮他哥打架被人把脸打肿了，说话有些口齿不清，不过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

萧婉的腿更软了，若非萧寒松一只手扶着，怕是又要瘫坐下去。

邱桑芜的心跳也漏了一拍，想着刚刚他们一群人那么大动静竟然没有引来老虎，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现在想想，当真是后怕不已。

萧寒松本是想找到安全的地方才将这事告诉她们的，奈何冯全福嘴快说漏了，便不再隐瞒：“那老虎看着还没成年，公虎和母虎定然离它也不远，这里地势不适合休息，若是老虎追过来，我们一个也逃不出去，这会儿正好下雨，我们一走，雨水冲刷了气息，老虎也不容易顺着气息找到我们。”

“我，我还能坚持！”

萧婉惨白着一张脸咬牙道：“我们现在就走！”

“哥哥，等一下！”

邱桑芜指着不远处的蒲葵：“我们摘些蒲葵子带上，蒲葵子有活血化瘀的功效，这样你就不用再帮我到处去找草药了，正好婉姨后背的伤也用得上。”

萧寒松将邱桑芜放下来，独自去那边摘蒲葵子，直到将腰间包袱装得鼓起来，这才回来背着邱桑芜继续赶路。

陈德胜的跛脚在打了混战后更跛了，冯家兄弟好在只受了些皮外伤，怕陈德胜跟不上脚程，便轮着背上他赶路。

此时的人群已经哀嚎一片，邱桑芜瞧着有几个人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身上裹得满是湿泥，脸色乌青唇色发黑，应该是吃的太多毒发死了。

那个最开始谩骂邱桑芜的李婆子此刻更是跪倒在一个已经毫无知觉没了生气的小姑娘身旁哭得昏天黑地。

那是她的孙女，她的儿子，儿媳，还有她的老伴都死在了北漠人的刀下，现下连唯一活着的孙女都因为她的无知中毒而亡，她悔不当初，却又无能为力。

邱桑芜瞧着，心头说不出的难过，要说这些人做错了什么，也只能说他们赌错了人。

他们也只是害怕饥饿，害怕死亡，在拿起和放下间选着了前者，这是一场豪赌，赌对了，便是活，赌错了，便是死！

邱桑芜移开视线，不愿再看这人间惨剧，只是余光却瞥见了鼻青脸肿，一边掉眼泪一边扣嗓子的杜存银。

撇了撇嘴，却又给一旁跟着的冯全福使了个眼色。

冯全福会意，对还吐着的人群一边挥手一边喊道：“别吐啦！别吐啦！快走吧！一会儿大虫追上来啦！”

正吐得天昏地暗的众人一听，哪还顾得上其它，能动弹的全爬起来跟上了，有的人怕自己没吐干净，边走边扣嗓子眼边吐。

除了那几个已经死了的和剩下几个毒发只剩半口气儿的没跟上来，其他的全跟上了。

萧寒松看着，脸黑了，瞥向冯全福的目光阴森森的，邱桑芜赶紧搂着他脖子安慰：“没事没事，我们走我们的，他们走他们的，我们以后不跟他们一路就是了！”

萧寒松气散了，闷声继续往前，邱桑芜回头向人群最后看去，那些人已经死了，或许还有一口微弱的气息，细细密密的雨落在他们身上，因为毒发痛苦而翻滚的满身的湿泥让他们看着像被人抛弃的流浪狗。

邱桑芜收回视线，无声的叹息。

…………………………

这场雨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凝结的雨珠摇摇欲坠的挂在枝叶上，或是被骤起的狂风掀翻，或是被赶路人的脚步撞碎，幸免的小雨珠也没能逃过，被突然出现的手小心装进了水囊里。

冯家兄弟也是半路上反应过来收集雨水喝的，虽说萧寒松答应晚上教他们收集露水，但兄弟俩渴了几天，这会儿是真忍不住了。

好在兄弟俩也没耽误赶路，萧寒松也没管，任由他们扫荡了一路枝头的雨露。

“看这天色，估摸着后面得下一场暴雨！”

陈德胜忧心忡忡的看着天色：“临了雨季，这雨便是说下就下，让人躲都来不及，这后面几天的路怕是不好走了。”

萧寒松迎着风抬眼看着天色，头顶的天空黑沉沉的像打翻了墨，怕是等不了多久那暴雨就要下来了。

下雨天山路难走，如今一行人都带着伤，若不能找个地方好生歇息，别说迎着狂风暴雨赶路，就是晴空万里也寸步难行，他也担心萧婉和邱桑芜撑不住，邱呈言太小，更是顶不住风雨的。

“再往前走走，若是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就停下，等这场暴雨过了再继续赶路。”

“吼～”

忽的，身后的山林传来一阵虎啸，惊得林中的鸟儿扑腾着翅膀乱撞。

邱桑芜吓得一颤，浑身肌肉都绷紧了，萧婉更是脸色都白了，紧紧搂着怀里的邱呈言，脚下发软，幸亏一旁的冯全满眼急手快扶住了。

萧寒松被脖颈上忽然收紧的手臂勒得呼吸一滞，知道小丫头定然被那声虎啸吓住了，安慰的拍拍脖颈上僵硬的手臂，低声道：“听声音，那老虎离我们应当还远，阿芜，别怕！”

邱桑芜的手臂松了松，萧寒松喘了一口气，就听到耳边满是担忧的声音：“我们快走吧！老虎跑的很快的，万一追上我们怎么办？”

“听这距离，那大虫应是到了我们之前停留的地方。”

冯全满伸着耳朵细听半响，心有余悸的叹道：“还好我们走得快！不然这会儿只怕就和那大虫撞上了！”

“我觉得阿芜说的对！”

萧婉颤着声看向自家儿子：“我们还是快走吧！万一老虎也往这个方向来了呢？”

虽然他们遇到老虎的可能性比较小，但为了让两个受到惊吓的女人安心，萧寒松还是点了头，背着邱桑芜继续带路。

冯全满见萧婉走路吃力，从她手中接过了邱呈言，一手抱着小孩儿，一手扶着萧婉：“婉姨，你小心些，可别摔着了！”

萧寒松在前面闻声回头看了一眼，见萧婉面色发白，张了张口，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闷声继续赶路。

陈德胜被冯全福背着走在最后，他年龄最长，见识得多，倒是除了萧寒松外最淡定的一个人了。

冯全福虽没说什么，但慌乱的脚步还是暴露了他内心在害怕。

陈德胜拍拍他的肩，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福小子，你慌什么？那大虫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的，咱们之前休息的地方倒下了那么多人，就是多来两头大虫都够它们吃饱的了，再说回来，咱们后面不是还有人？再怎么也轮不上我们！”

邱桑芜听着老虎可能会吃那些人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虽然曝尸荒野大多都是这个下场，可真要细想起来还是让人忍不住害怕又恶心。

萧婉脸色也有些难看，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看起来精神更差了。

萧寒松和冯全满没什么表情，毕竟让老虎吃死人总比让老虎吃活人的好。

反倒是冯全满这傻小子还惦记着后面的人，伸着脖子往后面瞧了一阵儿，也没见到有人影。

之前萧寒松虽没阻止邱桑芜让冯家小子提醒众人附近有老虎，但也不想与那群人再一同赶路，因此在前面带路时走得有些快，便是想甩掉他们。

那群人为了将毒果吐出来，扣着嗓子眼儿吐了个底朝天，脚步虚浮，头晕目眩，自然是跟不上他们的，就算能跟上，但凡记得他们之前拿着木棍石块对邱桑芜喊打喊杀的事儿也能让他们羞愧的抬不起头，更别说厚着脸皮跟着他们了。

“他们走得慢，不会让大虫循着味儿追上了吧？”

冯全福心思简单，即便刚刚被那群人打得鼻青脸肿，照样还是替他们担心：“杜存银和她娘会不会被大虫吃掉？”

“那岂不是正好！”

冯全满在树干上粗鲁的蹭了蹭鞋底沾着的湿泥和草叶，回头瞪了一眼傻弟弟，有些恨铁不成钢。

又想着自己之前还记着同村情意帮杜存银说话，结果热脸贴上了冷屁股不说，还平白被羞辱了一番，便是越想越气：“那女人若真被大虫吃了那可真是老天长眼，你担心她干嘛？真傻啦？”

冯全福被瞪得缩了缩脖子，委屈巴巴的小声嘀咕：“我是因为大家都是同村才担心她的嘛！”

“同什么村？”

冯全满咬牙切齿：“咱村子都让北漠人给烧了，哪儿还有同村？”

冯全满说着，气红了眼：“咱家都没了，还管得了别人？这一路走来，那些同村帮了你啥？又是骗你吃的又是骗你喝的，就你这傻子不记仇，他们吃饱喝足了，你兜里还有啥？咱走这一路，若不是寒松兄弟和桑芜阿妹，咱不是被饿死渴死就是中毒死在路上了，你还念着他们，你这个呆子！”

冯全福被哥哥训斥了，委屈巴巴的不说话，背着陈德贵垂着头闷声不语的跟着赶路。

陈德贵瞧着小少年委屈得可怜，哑着嗓子安慰：“刚下了一场雨，气味被雨水冲淡了，只要他们不像之前那样又吵又闹，老虎应当是发现不了他们的。”

冯全福一听，又有精神了。

下了一场雨，林中的空气都是湿凉的，前头被雨水打湿的衣裳头发被体温烘干，赶路时沾上枝叶上的雨水又湿了一片。

邱呈言许是着了凉，闷在冯全满臂弯里打了两个喷嚏，萧婉担心得频频回头瞧他。

为了保持体力，后面的路程几人几乎没有说话，直到林间光线昏暗。

天上乌云未散，夜色来得比前几天早一些，迎面穿过的风带着丝丝凉意，让人经不住打了个寒颤。

“冷了？”

萧寒松感受到背后人的哆嗦，微微侧过脸询问。

邱桑芜将脸埋在少年脖颈里，有些嫌弃自己太麻烦，闷声道：“有点儿～”

萧寒松往四周看了看，绕过前面的灌木进了一片背风区，将邱桑芜从背后放了下来，又将萧婉扶着坐下，温声道：“这里吹不到风，你们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去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适合过夜。”

转而又对冯家兄弟道：“夜间恐有野兽出没，你们在这儿照看好她们，守着别乱走！”

冯家兄弟比萧寒松年长两岁，但兄弟俩却是对他敬佩有加，不仅仅因为他力气大一拳打掉了陈贵的牙，还有他那冷脸挥刀的狠戾和见着大虫都不怕的镇定。

兄弟俩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我们一定保护好她们！”

这会儿天色已晚，正是许多林间野兽出来觅食的时候，邱桑芜扯着少年的衣袖，有些担心：“哥哥，别走远了！”

萧婉也担忧的叮嘱起来：“不管找不找得到都早些回来！”

萧寒松一一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