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澜妃薨。

从这日起，朵儿便喜欢在晴日里到院子里坐着，静静地看着天空。两个新人便不太往院子里来了，或许是因为天冷，也或许是不知要和她说些什么。

柳月劝阻的话也不太好使，只能一层层的给她身上裹上各种最能保暖的毯子毛皮子，将椅子摆到一个避风处，烧上旺盛的炭火，再给朵儿多塞一个手炉。幸好这些朵儿都没拒绝，任她张罗摆布，她才算松一口气。

柳月并非不能和朵儿犟一犟，只因为她看到了朵儿平静下的苦涩。身体的冰冷能用炉火驱散，心中的寒意又要靠什么化解呢？柳月深知，要化解主子心中的寒冰，只有皇上。可皇上再没有来启祥宫，主子也未再闹着见皇上一面。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佟院使请脉时面色很不好看，为防有差错，佟院使亲自将朵儿的饮食起居一并仔仔细细地了解了一遍，最后还是忍不住劝解：“娘娘一切皆安好，但却郁结于胸，长此以往，不利于龙嗣。”

听到对孩子不好，朵儿平静的面上总算有了一丝变化。

“我总不得办法，还请佟院使指教。”

“指教不敢。下官建议娘娘可在天气晴好日到院中或临近的宫道上散步，若是有其他相好的娘娘，也可以相约叙话，如此总会有帮助。只是娘娘身子较弱，再往下要更小心才是。”

佟院使的话朵儿似乎听进去了，送走佟院使后，竟吩咐柳月去向皇后告请，想要见富察福晋一面。

宫里为祭天大典准备的前一日，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到来了，这让柳月想起前些年福晋进宫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大雪天。朵儿一早就装扮好了在屋里等着。可眼看时辰已晚了许多，朵儿却坐不住了。

“柳影，你再去看看，福晋来了没。”

看朵儿坐立不安，柳月心里不安，劝解道：“主子，今日雪大，福晋的轿撵许是走得慢些。”

朵儿满面焦虑地握住柳月的手。

“姑姑会不会不来了？”

“会来的，主子您安心，前些年福晋进宫也是这样的天气，不也是来了吗。这许多年未见主子，福晋必定不会错过来见您的机会。”

柳月的话让朵儿安定了不少，但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看着因下雪越发昏暗的天空，朵儿的焦虑又重新加重起来。她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往门外走去，因为行动突然，柳月没看住，只能一面叫柳影拿伞一面在身后跟上一路往院门外走去。

行到宫门外，朵儿驻足向着姑姑应该来的方向眺望，鹅毛般大小的雪片落在她的脸上，她都毫无察觉，柳月连忙不停地给她拂去身上的雪片，大声唤着柳影。

天地都笼罩在那白茫茫的雪气中，那纯净的棉白色将丹红的高墙衬得愈加明艳，人迹零落的宫道上，两个素秀的身影亭立在明黄色霜菊纹样的桃色油纸伞下。不久，远处宫道尽头，一个影子在风雪中越来越清晰。柳月看着渐近的轿撵，高兴地看向朵儿。

“主子你看，福晋来了！”

眼前的女子却在最明艳的笑容中倒在了雪地上。

朵儿感到全身如泡在冰水中一般，还伴随着剧烈的疼痛，特别是小腹处，更像是某种生命般的温热缓缓地从身体中流逝出去。终于，剧烈的疼痛消失了，朵儿却还是无法醒来，迷迷糊糊中，耳畔有来来去去的踱步声，有各种不同的人声，还有耳边微弱的啜泣声……

朵儿废了好大气力终于将眼睛睁开时，听到了柳月呼唤御医的声音。而后手腕上有轻微的压力。朵儿缓慢的偏头望去，把脉的正是佟院使。在他身后，皇后从退开的柳月后探身到床边。

“佟院使，霜妃如何了？”

佟院使微微倾身，请皇后再稍等片刻。又等了好一会儿，佟院使起身向皇后一揖。

“还请皇后娘娘移步外间。”

皇后与佟院使出去后，柳月红肿着双眼又出现在朵儿跟前。

“主子……主子，您能听到我说话吗？”

看到朵儿微微颔首。

“那您，您还哪儿疼吗？太医院最好的御医都在，您可不要忍着。”

朵儿转动目光。

“姑姑？”

“福晋回去了，她陪了您很久，宫门落锁前回去了。明日一早是祭天大典，皇后娘娘说不能影响了祭天的大事，便让福晋回去了。”

朵儿失望地合上眼，手上下意识抚了抚腹部，却发现原本隆起的小腹此刻却是扁平的。她猛地睁开眼，惊恐地盯着顶上的床帐。

“柳月……孩子……孩子呢？”

柳月知道还是逃不掉这一关，忍着悲痛尽可能清晰地回话。

“主子，您别伤心，孩子还会有的。”

朵儿很想大喊出声，却发现自己连哭的力气都所剩无几，只能任凭泪水汹涌地从眼眶溢出。

“主子，您要保重，身子要紧。”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屋里只有几个贴身的宫女。柳月看她醒来，忙又叫了御医进屋。但此次进来的不再是佟院使，而是一位御医。

御医诊脉后，也不敢多话，只微不可查地长叹一口气，起身领着柳月到了外间。一会儿后，柳月回来了，脸上隐约有泪光。

“主子可想吃什么吗？或是想找谁说说话，虽然今日祭天，但各宫的娘娘们也还是能来的。不如我去请怡妃娘娘？”

朵儿心里清楚，祭天之日，后宫各妃嫔也需沐浴斋戒，不可擅自走动。

朵儿闭目稳了稳心神。

“我想去院子里。”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说完后她竟要缓上好一会儿。

没想到柳月竟然没有如往常一样先劝导她一番。甚至如今她连任性的力气都没有了，柳月也没有拒绝她，直接起身去安排。众人拿褥子的拿褥子，搬椅子的搬椅子，点炉子的点炉子，没有人多说一句话，都利利索索地办着事。

一刻钟后，朵儿安置在了平日里她最喜欢的放满花盆的那处避风处。这是个好地方，能获得最宽大的天空视角，只可惜是隆冬时节，先前陪了她一整秋的花丛，为保花暖早已挪了地方。

柳月喂了朵儿一碗参汤。她在那处躺了小半个时辰，才算顺了气。

“柳月，我们说说话吧，只躺着实在闷得慌。”

“主子，您别说太多了，省着些力气好好养着。”

朵儿侧过脸看着她，自顾自地说着，生怕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力量待会便会流失殆尽似的。

“柳月，我这一生受了太多人的爱和照顾。额吉、阿布、大哥哥、姑姑、琪琪格、珉佑、娜仁姐姐、阿兰珠、太后、温姐姐还有你，感觉数都数不完。可我却没能回报你们半分。”

柳月含着眼泪，哽咽着回着话。

“能陪着主子是我的福分。”

朵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眼角却有泪滴落到靠垫上。

“我所获得的全部的爱，我全部的力气都给了皇上。可是却得不到他的半点信任，这是我的报应吗？”

柳月用手绢为朵儿拭泪，自己的眼泪却忍不住落了下来。

对于三爷，朵儿知道今日他来不了。可她仍有一瞬间期盼他来。可他当真始终没有出现，她又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失望，或许太习惯于等待了，等他来，等他回头看她，等他终于愿意听她说，这样的过程她已经历了太多次，最长的那一次是两年。她想她或许真的是习惯了。

“柳月，我累了，我没有力气了，我只是觉得对不起额吉，我答应过她要坚强地活下去，即使只有我一个人也要活下去的，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做到了。”

柳月坐在床边紧握着朵儿的手，恐惧和悲伤已让她说不出话。主子的手这样冷，怎么捂都捂不暖。

“柳月，今天的天好蓝，真像土谢图草原上的天那么蓝。”

今日没有风，院子里的雪一早被扫到了院墙的四个角。空气虽冷，却是新鲜的。院里的树杈子单薄而孤寂，才是冬至，她却有些想念春天的绿了，此时却找不到半点影子。是了，离立春还有一个多月而已，似乎又太过漫长。经过前几日的大雪，今日放晴了，没有阳光，多云的天空露出一片片的蓝，在被宫墙切割成方形的天幕上，那蓝色让天空变得更加高远。

朵儿觉得自己忽然轻了起来，慢慢地向它靠近，她不需要再害怕被拘束着，她终于像雄鹰一样获得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