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苍建把胡新泉放靠到墙边，走过去看看，伸手扯扯锁。“赵书记，我来。”

陈苍建一脸谦和看向赵明诚。赵明诚往边上让一让。“嘭！”

陈苍建狠狠地一下朝门撞过去，挂在上面的锁顿时被撞歪半边，他伸手一拧，就要把撞坏的锁取下来。这强烈的撞击声在楼道回响，从旁边的几间办公室探出一些头来，瞧一眼，又都缩回去。眼看锁就要取下来，赵明诚按住陈苍建的手：“这个门不能这么开。”

陈苍建一愣。赵明诚一把拉过陈苍建的手，扶起靠在墙边的胡新泉：“走吧，这个门还是要用钥匙开，不然以后每天都要用这种方式开，我这一身老骨头，肯定得散架。”

陈苍建看着那把用手只要稍微一扯就能扯落的锁说：“没事，赵书记，我天天来帮您开门。”

“不了，”赵明诚把刚才开门的那串钥匙挂到门把手上，拍拍陈苍建的肩膀，“走吧。”

下楼到一楼的医务室，门竟然开着。停产这段时间，工人们都不上班，医务室一直关着，不知道怎么今天竟然有人。他们搀扶着胡新泉走过去。还没到门边，就看到浓浓的烟雾弥漫出来。听到里面有密集的喘气声，人不少。“讲好了，只要他们硬撞开门进去，就都给弄下来，磕磕碰碰的要是弄出点伤，张主任，你可要处理好。”

一个声音低低回应：“老书记身体不好，等下要快点送下来。”

走到门边，就见小小的医护室里面坐满了人，厂长王世才也在。厂医护室主任张振平手边正摆弄着一些酒精和绷带。赵明诚扶着胡新泉走进去，陈苍建的身体明显有些颤抖。“赵书记！”

王世才一脸笑意地打着招呼。其他人也都站起来，盯着三人。赵明诚冲王世才点点头，搀扶胡新泉走过去：“医护室有人，很好，张主任，你看看胡新泉是怎么了。”

张振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看向王世才，王世才点点头。张振平把胡新泉扶坐到一张椅子上，检查一番说：“新泉没什么大碍，营养不良，疲劳过度引起的暂时性昏厥，补充点蛋白质和氨基酸就行，面包、牛奶、鸡蛋这些都可以。”

王世才关切地看着胡新泉：“新泉，怎么搞成这样？走，我带你们去好好补补。”

胡新泉喘着气，摆摆手：“没事，不用。”

“要不，给新泉输点葡萄糖？”

张振平下意识地把桌上的酒精和绷带遮挡了一下。赵明诚走过去，拿过一瓶酒精：“这东西，涂在身上可没有喝在肚子里舒坦。”

王世才解释：“我们身体都有些不舒服，就集中一起，然后叫张主任来厂里帮我们看看……”“嗯，我知道，”赵明诚掂掂手里的那瓶酒精，揣回兜里，“身体不舒服确实应该看看，那你们好好看，仔细看。”

赵明诚搀扶着胡新泉，带着陈苍建离开医护室，沿着厂里的一条石子路走出不远，进到一片树林里。这里的树林茂密高大，下面有些石头座椅，是平时工人们活动休憩的地方。厂里停工几个月，这里没有人打理。树下的叶子层层叠叠地铺了厚厚一层，走在上面，就像踩到吸饱了水的海绵上一样。“厂里最好的储备粮就在这。”

赵明诚说着，朝身前一指。胡新泉和陈苍建看着眼前的树林，空空旷旷的。就着还有的亮光，赵明诚用树枝拨开树叶，从下面扯出一条东西来，是蚯蚓。“面包、牛奶，哪有这个东西补人？”

赵明诚一笑，让陈苍建回宿舍取锅过来，就在一旁生火煮水。三人在树叶间翻找，这一块地方叶层厚实，下面的蚯蚓格外肥长。水刚煮开，就已经找了整整一盆。撒点盐，加入清水简单浸一浸，再淘洗几遍，然后放到滚水里面过一过，再捞起来，放点草酸粉和酱油膏拌一拌。闻起来没什么肉味，但吃到嘴里，滑溜溜又有嚼劲，比什么面条都容易下口。赵明诚看着狼吞虎咽的胡新泉和陈苍建，颇为得意地说：“这可是一等功才能吃的大补餐——地龙面，你们把租赁承包的东西弄好，要真把这个厂子救活，肯定值得记一个一等功，这奖励可先发，你们后面可不要哑火。”

胡新泉满满当当一碗地龙面下肚，热腾腾地出一头汗，精神恢复不少，肚子里那种火急火燎的饥饿感被压下去，看东西也清楚不少，听到赵明诚的话，就使劲点点头。赵明诚把架在火上的锅撤掉，挑拣十几条肥长的蚯蚓，都穿上串，放到火上烤熟。陈苍建不失时机地过来帮着烧烤，问：“赵书记，还真不知道这蚯蚓吃起来这么巴适，您刚才说这是一等功大补餐？”

赵明诚看胡新泉情况好转，颇有兴致回答陈苍建。原来战争年代，物资非常紧缺，吃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在最激烈的战役中，最高级领导甚至下过这样的军令：谁能送一个苹果到前面的火线上，就记二等功。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军中各个部分，都有自己的一套找食绝活。这其中做得最好的，是炮兵部队。炮兵打炮后，退下来的弹壳都滚烫无比。炮兵部队就利用这一点，在打炮的地方挖下一些坑洞，每次一打完炮，就把那些滚烫的弹壳放到坑洞里，然后往里面立即灌水，水很快就会被烧开，可以轻松煮熟很多吃的。到了后来，物资紧张，没什么可煮的，偶然有一个炮兵填弹员，发现打炮震开的地上，翻出来很多蚯蚓，他试着将那些蚯蚓放到发热的炮弹壳里煮熟来吃，味道相当不错。一来二去，这“炮壳地龙面”，成为前线能找到的最好食物，一餐难求。以至于赵明诚所在的队伍，形成这样的共识，最好的食物给伤员，只有身负重伤，立下一等功，才能吃得上。赵明诚非常珍视兴州市电力机械制造厂，就和当年烽火岁月的经历一样，是他心里最明亮的两样东西，如同两团火，始终燃烧着。时时回忆，时时感慨，时时不悔。当今天他面对办公室门锁被人塞上东西时，赵明诚心里是痛心又难过的，他从未有过如此感觉。不管是什么人干的，都让赵明诚意识到，兴州市电力机械制造厂这一趟浑水，他想简单了。那把被塞上东西的锁，如同一层薄薄的黑雾，笼罩着，让他心里的一样明亮东西，变得黯淡。他要离开兴州市电力机械制造厂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赵明诚带着整理好的租赁承包材料，胡新泉和陈苍建送他到厂门口的时候，他走路不是很稳。胡新泉要送他回去，被赵明诚一口拒绝，他的头脑很清楚，他接下来并不是回家，而是争分夺秒地去送材料。租赁承包越早定下来，越有利。走出厂好一段后，赵明诚终于忍不住，扶住路边的树哇哇吐起来。“赵书记，喝点热水，会舒服一些。”

身边递过一个保温杯，赵明诚接过，一口喝下，然后冲旁边的人抱怨：“苍建，都说让你们回去了，怎么还跟着？”

扭头一看，却是厂长王世才。赵明诚站直身体，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租赁承包材料。“赵书记，天黑了，您要去哪？我送送您。”

王世才客气地说。想了想，赵明诚点点头：“好，我回家。”

王世才往后走出没几步，开上他的车过来。赵明诚警醒地回想，刚才自己走的时候，身后并没有灯光。梳理一下思路，赵明诚可以确定：王世才刚才肯定是刻意关车灯跟着自己。“赵书记，您请。”

王世才客气地打开车门，扶赵明诚上车。外面冷，车里却格外暖和。王世才开着车往前，速度不是很快，他关切地问：“新泉没事吧？”

赵明诚没回答，似乎没有听见。王世才专心开着车，用恭敬的语气放轻声音接着说：“赵书记，现在我和您是搭了班子，不管接下来要怎么走，我是非常愿意跟着您的方向，您是我敬佩的人，您的很多事迹是这个厂最光辉的记忆，是这个厂工人们心中最闪耀的部分，这种印象是很难得的，应该珍惜，对吧？”

说完，等一会，不见回应，王世才正要侧头看，就听到一阵呼噜声响起来。坐在旁边的赵明诚，已经睡着。“赵书记？”

王世才试探地喊，赵明诚没有反应。车往前走着，雨越下越大。王世才看到赵明诚怀里的材料露出一角，他伸手想轻轻把材料抽出来，手指刚接触到，又触电般缩回去。“咣当！”

车碾过一个泥坑，猛烈地颠簸一下，睡着的赵明诚晃动一下，材料从他怀里滑落出来，王世才用眼角余光瞟了下，赵明诚依旧睡着，材料上“租赁承包”几个字格外显眼。“咚！”

车撞上什么，王世才紧急停车。撑伞走下去一看，撞到的是一个标识牌，王世才这才想起，因为长时间下雨，这条路靠山的一边有一处滑坡，泥石冲开路面，几天前就开始修整，车不能通行。刚才一门心思想的都是赵明诚怀里的材料，浑然忘记了这件事，还好及时停住了，再往前是非常危险的。路面被冲开的地方，紧挨着一处几十米高的陡坡。想到这个，王世才不禁出一身冷汗，转身回到车上，准备调转车离开，看到沉沉睡着的赵明诚，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涌起。车灯往前照出去，射进珠帘般的雨幕，陷进一团浓墨般的漆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