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冰儿长相思
“好了，刘公子，粗茶淡饭不成敬意。”妇人端着一碗白水煮的红薯面面条，上面飘着几片门口掐的薄荷叶，一双净箸横搁在碗沿。
“娘，妞妞也要吃。”小女孩跑过来抱住妈妈的腿。
“妞妞，快睡吧，我们明早吃白面面条。”魏夫人哄着孩子。
刘公子看看空空的案板，又看看锅里滚沸的寡水，蹲下身，对小女孩说，“妞妞，娘亲做的多，哥哥吃不了，我们三人分着吃好不好？”“好。”
妞妞乐得直拍手。
“魏夫人，还有碗没有？我们三人分一下。”刘公子问。
“刘公子，这如何使得？妞妞，咱不吃。”魏夫人执意将碗递给刘公子，“公子快吃吧，公子从省城回来，就是举人老爷了，怎能与妇孺分食？”
刘公子接过满盛面条的粗瓷碗放到小桌上，然后找遍了整个案板灶台，刘公子也只发现了一个小黑瓷碗、一副箸。无奈，刘公子在煮着沸水的锅上取了长箸。 刘公子着箸将面条盛满一小碗，还倒了些汤。 “魏夫人，您吃这碗。我和妞妞吃那碗。”
刘公子碗并箸双手递上。
“使不得，这如何使得。”魏夫人连连后退。
“使得。”刘公子将碗硬塞给魏夫人，回身对妞妞说，“妞妞，这碗面是咱俩的。你先吃，我后吃，好不好？”
“一起吃。”
妞妞拿着短箸，忽闪着大眼，吧嗒着小嘴。
“好。”刘公子蹲下身，与妞妞分食为数不多的几根面条来。
“公子。”妇人眼含着泪。
“怎么不吃？吃呀。”刘公子的吃相很斯文……
刘公子，明明是你蹭人家的饭，怎么搞的跟你把饭施舍给人家一样？宋琦实在看不过去了，厉声喝问。 无人回应…… “宋琦，”随着粗粗的声音响起，走到宋琦身后的姚舞伸出一双柔嫩的胖手捂住了宋琦的双眼，“我的声音像不像花木兰？”“像。”
宋琦说笑，“雄雌莫辩，公母难测。”
“切！”
姚舞放手，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坐回她的“座位。”
“住持，大会该进行第几项了？”
庆庆问俞嫚媛。
“有人过来了。”宋琦提醒道。
在“噼里啪啦”嗑瓜子剥花生的声音中，宋琦听到了说话声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男声：“这一群狗男女聚在一起干什么？”女声：“说话别那么难听，芙蓉、姚舞也是狗？”
男生是郭天笑，女生是史竹寒。 郭天笑说，“都是。”
史竹寒问，“那我也是啊？”
郭天笑：“若不跟我去游行，你也是。”
史竹寒：“别说了，能看见他们了。”
“竹寒。”
嫚媛最先看见高挑的史竹寒。
“竹子，我们在这。”庆庆招着手。
“竹子，来吧。”芙蓉也招招出热情之手。
姚舞和冰儿扭头看着走近的史竹寒和郭天笑，二人臂上黑纱皆无。 大家很默契，他俩来前都把手中的《木兰辞》藏了起来，现在也都没站起来让座的意思。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史竹寒问。
“背古文。”姚舞说。
“什么古文？”竹寒蹲在姚舞和芙蓉中，伸手抓着中圈里的瓜子。
“《木兰辞》，宋琦说上高一就该学了。”姚舞向宋琦一边靠了靠。
芙蓉也屁股离地，将报纸向嫚媛一边拉一些，又从花生瓜子下抽出一张报纸，递给史竹寒，自己挨着嫚媛坐了下去。 史竹寒把报纸撕成两半，一半儿铺到地上，站起身对郭天笑说，“你坐这儿，我坐那边去。”说完，史竹寒拿着半张报纸，准备夹到庆庆、冰儿中间。 “我站着就行。”
郭天笑说着，把史竹寒拉过来，摁到地上的报纸上。
两人配合一个不默契，史竹寒坐到了报纸外。 史竹寒笑着说，“不坐拉倒”，把手里的报纸也掖到屁股底下。 “给，竹子，喝汽水。”庆庆把最后一瓶汽水递到宋琦身前。
史竹寒环看一下，见每人腿旁都放了一瓶汽水，只有宋琦没有。 “我不渴，你们喝吧。”史竹寒嗑着瓜子。
“他不喝别的水。”庆庆说。
“他只喝自来水，还有泉水、井水。”姚舞接着说。
宋琦捏着瓶盖，手指发力，瓶盖脱落在手。 史竹寒很惊讶。后面立着的郭天笑更惊讶。 “给，竹子。”庆庆拿过汽水递给史竹寒，说，“宋琦的手指头就是开瓶器。”
“胡哥。”
宋琦突然起身，转身轻喝。
过不一会儿，刚史竹寒、郭天笑来的方向出现了一伙人。 为首的正是723所的混混头子胡知轩。身旁挎着他胳膊的是芙蓉的姐姐柳翠微。胡哥身后是十几个小混混。 “胡哥，翠微姐。”宋琦抱拳问好。
“姐，你来了。”芙蓉迎了上去。
翠微松开胡哥，被妹妹拉到姚舞她们这边。 “姐，坐不？”芙蓉抖抖报纸，众人纷纷叫着“姐”起身，挪动屁股底下的报纸，为姐俩让出更宽敞的“坐”位。
“你们都坐吧，我站一会儿。”翠微笑笑，她跟妹妹的同学们都认识。
“宋老弟，是你啊。我以为是谁呢。”胡哥很热情地伸出手。
“胡哥。”宋琦伸手相握，“敌人不明就分散包围，策略不对啊。”
“哦？”
胡哥一愣。
“啊？”翠微一惊。
众混混更是大张的嘴，你看我，我看你。 “姐，怎么了？”芙蓉问姐姐。
“我们刚进林子，轩哥让他们分散包围这里，结果宋琦喊了一声，我们就过来了。”翠微正吃惊地看着宋琦，“那么远，轩哥声音还可小。”
这下轮到郭天笑和史竹寒吃惊了。郭天笑使劲的回想着进林子前后他跟史寒竹说过的话。 “应该先小股侦察，再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
宋琦笑着说。
“你都听到了？”胡歌握着宋琦的手不丢。
“顺风飘过的，大家都听到了。”宋琦笑说，想撒回手，却被胡哥紧握着。
“我倒忘了。知己知彼，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战场真是无处不在啊。哈哈。”胡哥笑着，手上加力，却感觉手里像攥着一团海绵，手里的手变得柔软异常。稍一愣神儿，宋琦的手便像鱼一样溜出他大手的掌控之中。
“承让。”宋琦抱拳。
胡哥笑笑，后退几步。 “宋琦老弟，又见面了。在五中很猛啊！”一个混混见老大话已说完，上前跟宋琦打招呼。
他是翠微被卷毛宣哥调戏的那天晚上，手拿短棍之人。虽然他现在手里没拿棍子，发型也从长头发变成了短寸，上装由灰夹克换成了黑衬衣，大裆裤也换成了大喇叭裤，但宋琦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老哥。”宋琦伸手握住对方伸来的手。
“我叫曹涵。他们叫我锤子。”曹涵松开手，把宋琦拉远到一边，笑问，“那晚我的棍子要是直接敲下去，你会咋做？”
“曹哥，你不是没敲吗？”
宋琦说。
“我说如果敲了，宋琦老弟会怎么应对？”五中宋琦打斗的时候，曹涵虽不在近前，却也知其大概，故有此问。
“我会闪开。”宋琦说，“我不会向曹哥出手的。”
“闪开？就这么简单？”
曹哥问着话，猛然出拳，打向对面的宋琦。
“这么简单。曹哥。”宋琦的身形已诡异地站到曹哥的身旁，并拉住曹涵因拳头打空，前倾失力的身子。
“老弟，别叫我曹哥。”曹涵站稳身形，“叫我锤子。有空教教哥？”
“行，锤子哥。”
宋琦放开扶曹哥的手。
“好老弟。”曹哥搂着宋琦的肩膀，回到人群中。
“……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众花坐在地上，正兴冲冲地为翠微背诵《木兰辞》。 翠微高中学过《木兰辞》，于是也跟着大家一起背诵。 众花坐地上形成的圆圈外面，还有站立的混混们排成的一圈人墙。 宋琦钻了进去，拿起吉他弹了起来。 音乐声响起，众花的背诵立刻变成了吟唱。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众花的合唱，的确很好听。 不久，胡哥、翠微一伙人走了，郭天笑也拉着史竹寒跟着走了。 六人庙里又恢复了清静，中断的寺务会接着进行。 “会议继续。”俞嫚媛抬腕撩袖看了一下手表说，“时间还早，下面进行……”
“电子表！俞班长，你从哪儿弄了一块？让我看看，和冰儿的一样不。”挨着嫚媛的庆庆眼真尖。
“我爸给的。”俞嫚媛边说边摘下手表，递给庆庆。
“冰儿，手伸过来。”两块表外观很像，庆庆要比对一下。
“给。”冰儿没有把手伸过去，也把表摘了下来，递给庆庆。
“差不多一样哦。”庆庆一手一块，左右看着，“都是四点五分。”
“废话。”
姚舞喊了一句，“庆庆安静点儿。”
“哦。”
庆庆声音小了，“冰儿，时间咋调来着？”
“我的是按着那个按钮不松，啥闪调啥。”
冰儿看了一眼，又说，“她的我不知道。”
“你的咋调？”
庆庆转而问嫚媛。
“就两按钮，你自己琢磨去吧，我们还开会呢。”俞嫚媛很有领导风范，“会议继续进行，现在该第几项了？”
“哈。”
众花笑。
“该什么项目了？”俞嫚媛征求大家的意见。
“宋琦，你唱首歌吧？”庆庆边折腾电子表边提议。
“对。还唱南国鸟语歌。”姚舞乐呵呵地向俞嫚媛吹嘘，“宋琦唱的南国歌，比电台里的还好听。哎，俞班长，你不会没听过南国的‘自由之声’吧？”
“什么南国的，‘自由之声’是羊大合众国设在南国东宁岛上的电台。广播的都是挑唆咱们南北国敌对的假新闻。插播的都是不健康的靡靡之音。”
俞嫚媛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里面大部分歌曲，还挺好听，我也经常偷听。”
“嗐！说个话还大喘气儿！”
芙蓉拍了嫚媛一下。“那你最爱听什么歌？”
“《虞美人》。”
俞嫚媛简洁地报了个名。
“南唐后主李煜的？”芙蓉扭头问宋琦，“你会不会？”
“会一点点儿。”
宋琦开始调弦。
庆庆快速把表还给冰儿和俞嫚媛，和冰儿一样，双手托着下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不是南国鸟语歌呀？”在姚舞质疑声中，宋琦在吉他的伴奏下，低声吟唱起来：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吉他弹奏的过门声中，俞嫚媛对芙蓉小声说，“歌词不对。”芙蓉没吭声，看着宋琦。 “……笙歌未散尊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堂深，满鬓青霜残雪思难任。”
吉他在BM7、A9两个简单的和弦转换间，奏出一段悲怆的音乐后，音乐回到最初，宋琦又唱了起来：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熟悉的悲伤过门后。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宋琦唱完，吉他声也随之渐停。
众花却仍沉醉在悲伤的氛围中。 “完了。都醒醒。”宋琦拍拍吉他，“呱唧呱唧呀。”
众花拍手。 “千古词帝的悲剧落幕。”
芙蓉叹了口气。
“后主李煜也是无奈，大势所趋。”俞嫚媛感叹道。
“好好的正经皇帝不当，做什么千古词帝。”庆庆也发表感言。
“何止词帝，用现在的话说，他还是画家、书法家、音乐家。”俞嫚媛接话说，“问题不是他想当什么，而是被逼到那份上儿了。不管怎么说，他对词的贡献还是磨灭不掉的。”
“什么贡献？”
对诗词不太上心的姚舞寻思着，自己怎么着也得插一句话。
“他贡献大了。无理性节制的纯情让词境唯美优美；语言自然、精炼，概括性很强；风格独创。”俞嫚媛说，“最重要的是他扩大了词的表现领域。”
“他怎么扩大了？”
姚舞问，看看俞嫚媛又转而看宋琦。
宋琦说，“前朝王国维在他著的《人间词话》里是这么说的，‘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伶工？士大夫？”
姚舞略一思索，“懂了。”
“舞舞，你都懂什么了？说来让我听听。”
庆庆笑着说。
“就是说，他之前的词是风花雪月、无病□吟，从他以后，词变得跟诗一样，词以言志了。”姚舞回答。
“姚舞，可以呀你。”俞嫚媛夸赞。
“舞舞，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庆庆伸给姚舞一个大拇指。扭身问冰儿，“冰儿，你不是也很喜欢李煜吗？”
“我喜欢李煜早期的词，纯情、率真，比如《长相思》。”
冰儿轻轻地说，“不喜欢他后期撕开伤口，卖惨乞怜，最后尾巴没摇好，把命还丢了。”
“也是啊。”
庆庆说。
“跟摇尾巴没关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俞嫚媛有点儿在替李煜鸣不平，“何况赵匡胤也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看《水浒》掉泪——替古人担忧。”
姚舞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众人转而大笑。 “《长相思》是唐代教坊曲，固定的曲调，随便填词。可惜曲子流传到现在已经失传了。”宋琦边调吉他边说，“不过，《长相思》在前朝曾小范围流传过很短的一段时间，据说是有人梦回大唐带回来的。你们想听不想？”
“想。”
众花同声。
吉他声响起，纯单音。宋琦的右手的几个指头不紧不慢地拨弄着六根弦，左手指在几个弦品上缓慢的移动着，随着手指的颤动，吉他发出悠悠的颤音。 不一会，宋琦的右手开始飞快的拨挑琴弦，没人能看见哪个指头在拨哪根弦，甚至拨了几下。左手也飞快地在几个弦品间上下左右的移动动着，众花只能看到琴颈上，手的残影。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宋琦唱完，音乐强烈的节奏感也慢了下来，渐渐恢复到刚开始，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就在大家感觉意犹未尽的时候，宋琦两只手的频率再次加快，随之音乐变得流畅、欢快。曲调如前。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唱毕，仍是渐慢、加速，音乐又从头开始。 宋琦一口气又唱了四段。 “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累死我了。这曲子只有‘角徵宫商羽’五个音，用吉他弹，手速要特别快才能续上音。”
宋琦放下吉他，两只手互相揉搓着。
沉睡在音乐歌声中的众花也醒过来。 “都是李煜的？”冰儿问。
“是的，都是钟山隐士重光先生所作。”宋琦说的很认真，“有两首是我做梦的时候，梦到的。”
姚舞和芙蓉偷偷在笑，宋琦不能做梦，否则会从绳子上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