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再过来了。咳。”
庄幼清皱着眉，牵住了庄婕妤，瘦骨嶙峋的右手。庄婕妤真的是瘦极了。那只手上，没有一点肉。庄幼清甚至觉得，自己握着的是一把骨头。突然被庄幼清牵住，庄婕妤惊了一惊，她意欲将手抽回，庄幼清按住她的手。庄婕妤挣扎无果，红着眼看向庄幼清。“好妹妹，出了这个宫，便将所看到的一切，都忘掉吧。”
庄幼清明白，庄婕妤的意思。她沉了眼色，“他们都说，圣上从未苛待过，庄家的女子。”
庄婕妤垂着眼眸，笑容凄凄，“明面上是如此。”
“可是宫里，又有哪一个，不是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的？”
庄幼清默然不语。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入了宫的女子，在这深宫之中，若是没有恩宠，若是不得人庇护，那在这宫中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庄婕妤伸手，按住了庄幼清的手，眼含热泪道。“清儿啊，堂姐求你，你千万千万，不要将我的处境，告诉给家中的其他人。”
“你答应堂姐，好吗？”
庄婕妤收紧了五指。毫无光彩的眼瞳中，漫上了一层粼粼的水光。庄幼清注视着，庄婕妤的双眼，也能透过她的双眼，看到她心底的情绪。庄幼清不是不能明白，庄婕妤的顾虑。前世之时，她也受过不少的委屈。她也不是，没有生出过，向父兄倾诉委屈的念头。可是每每在年关时，见到父兄，看到他们身上，或脸上新添的疤痕时，到嘴边的委屈和怨恼，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父兄们在沙场上，征战拼死拼活，又时常要面对，命悬一线的险境。比起他们所受之苦，她在后宫所受的，这一点委屈，实实在在是不算什么的。最主要的是，前朝和后宫，从来不是分开的。倘若她将那些苦闷，诉与父兄，他们必然会为她鸣不平。他们是武将，说话直来直去，又不懂隐晦。说出的那些话，大概率会让皇帝觉得，他们居功自傲。别说是几次，哪怕是一次，都会让皇帝心中产生隔阂，从此对庄家生了戒心，甚至可能是杀心。…庄幼清无言了很久。庄婕妤看她低垂的眼梢，便忍不住伸手，替她拢了拢，垂到耳侧的，那几缕秀发。“好了。”
“我们堂姐妹，好不容易相见，别总说这些败兴的话了。”
“清儿啊，许多年不见，你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堂姐……”庄幼清看着，眼中带笑的庄婕妤，喊了她一声，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我在。”
庄婕妤轻笑着点头。“你能来参加宫宴，能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也很满足了。”
不知是被勾起了，什么伤心事，庄婕妤咬住下唇，强行逼回了，眼中的泪水。“真的……清儿。”
“能见到你，我已经很开心了。”
纵然嘴上说着不介意，但那滴眼泪，最终还是顺着女人，苍白的脸颊，滚落了下来。那滴眼泪，砸在了庄婕妤盖着的棉被上。一块不规则的水渍，在被面上蔓延开来。“堂姐，你……”庄婕妤的身上，散发着强烈的，满是悲伤的气息。庄幼清抬起手，想为她拭泪。然而，庄婕妤却别过脸，避开了庄幼清的手。庄幼清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庄婕妤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又硬挤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好了，你别再我这待太久，免得染上了这里的晦气。”
庄幼清忍不住，打断了庄婕妤。“堂姐，采禾宫并不晦气。”
庄婕妤一愣，随后笑着摇头。她转过脸，看向周遭的摆设。陈旧的家具、积了尘灰的摆件，还有紧闭着的门窗。庄婕妤长叹了一声。“清儿，若我这里不晦气，为何柔妃娘娘，会偏偏在采禾宫的宫门前，从骄撵上跌下，失了腹中龙胎呢……”“柔妃？”
庄幼清皱着眉，思索这号人物，姓甚名谁。庄婕妤闭上眼睛，又是一声，难掩悲伤的叹息。“自那次之后，采禾宫便成了不祥之地。”
“也许这儿真的不详吧。一年前，宫里闹时疫，我这不常出门走动的人，竟也染上了时疫。虽侥幸捡回了一条命，身子却大不如从前了。”
庄婕妤垂着眼睑。虽然她极力克制着，但是，庄幼清仍能听出，压抑在平静声音之下的波澜。庄婕妤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道：“宫里人多，太医院的太医，总忙着为那些红人诊疗。”
“我病得厉害的时候，实在熬不住，便差人去太医院，请了七八次，到最后，只有一个学徒来了。”
“那小学徒为我把了脉，他说，‘病气残留体内，久久不消，已经落下了病根。若不能好生将养，怕也就这……’”不等庄婕妤说完，庄幼清打断了她。“不会的堂姐。你不会有事的。”
庄婕妤宽慰一笑，“清儿啊，我的身子什么样，我心里明白得很。”
庄幼清刚想说什么，庄婕妤忽然道：“清儿，你能去帮我，开一下那扇窗吗？”
“好。”
庄幼清起身，来到窗前，抬手拔出铁销，推开了，那扇闭得严丝合缝的木窗。在窗户被推开的瞬间，夹杂着寒意的秋风，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庄幼清回过头，看向卧在塌上的庄婕妤。对方衣衫单薄，庄幼清便解下，自己身上的披帛，披到了她的肩上。庄婕妤下意识的，想要拒绝，庄幼清态度强硬。庄婕妤半是无可奈何，半是感动地，任凭庄幼清，为她系上披帛。“幼清啊，你看到外面，那颗柿子树了吗？”
庄幼清顺着庄婕妤，看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她看到了，她进宫内时，看到的那颗柿子树。那颗干瘪的，已经看不出原色的柿子，孤零零地，高悬在枝头。秋风起时，柿子摇摇晃晃，也摇摇欲坠。视线落在那颗柿子上，庄婕妤缓缓开口。“这棵柿子树，是我刚入宫的那一年，圣上赏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