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够格。”

夏承安斩钉截铁回答的四个字如同四颗沉甸甸的铅球重重地砸在李爱军脑海里，将那些乱如麻的想法统统砸了个稀碎。“我这么说并非出于跟他长久以来没有解决的矛盾，只是单纯地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做出最客观的评价。”

“责任感、胜负心、能力、手段，所有副班长需要具备的条件他都不缺，但是他从一开始就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真诚。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他自己。以前为了成为一班最有存在感的那个，他孤立刘筱云。现在为了保护自己脆弱的自尊心，他选择孤立他自己。”

“他没有想过，那些心甘情愿跟随他的战士需要什么。或者说他知道，可他不愿给，也给不了。因为他所拥有的一切，从来没有想过要真诚地分享给别人。”

“所有值得他付出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明码标价。这样的人，我不敢让他成为我的上级。我怕，当有一天他把我也当做可以攫取更大利益的筹码。”

虽然不曾了解徐振卿到底是怎么成长起来的，但通过一周时间细致地观察，夏承安自认为现在对他的评价没有太过于夸大。铿锵有力的声音让李爱军瞪大了眼睛。他不是没想到夏承安会注意徐振卿，他只是不敢相信夏承安将其分析的这么透彻。重新点上一根烟，李爱军颓丧地蹲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宿舍的方向。他的脑子里不断地组织着合适的语言，希望能够找到几句可以说服夏承安的有力论据。但辩论从来都不是他的强项，更何况徐振卿的性格确实没有那么多值得争论的地方。只是，抛开私心不谈，他说副班长是徐振卿重拾希望的唯一机会，也并非夸大其词。这一次，李爱军并没有沉默太久时间。“你知道，我原来叫什么名字吗？”

话题忽然从徐振卿扯到了李爱军自己身上，夏承安不明所以，但依旧应景地摇了摇头。知道这注定是个无法得到肯定答复的问题，李爱军苦笑着伸出夹着烟卷的手，用滚烫的烟头在雪地上融化出一个清晰的汉字——君。“我原来叫李爱君，君子的君。很多爹娘给自家的孩子起名，都要图个好寓意。就像你，承安，承受安宁，多好。其实我原来也不叫李爱君，我亲爹姓牛，我叫牛继红。当时我亲爹家里四代贫农，根正苗红，我亲爷爷专门请了当地的识字先生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后来我亲爷爷亲奶奶相继过世，我爹又患了白血病，我十岁的时候就过世了。之后我娘就带着我改嫁到了现在的后爹家里。”

夏承安没想到李爱军居然还有这么悲惨的身世，心里蓦地生出些许同情的同时，聆听时也更多了几分仔细。时隔多年，回想起当初的那些悲惨遭遇，李爱军的声音同样有些颤抖。“一个女人拖家带口改嫁，大人心酸不说，小孩子也跟着受罪。为了能给我后爹讨个好彩头，我娘强行给我改了名字。爱君，爱君，就是说要一辈子爱我那个后爹。”

“就算不是亲身经历，你应该也能想到，我在后爹家里过得并不舒坦。重活累活从来都是我的，吃饭的时候永远上不了桌。我连小学都没读完，我后爹就觉得白花钱，把我从学校里拽了回来。”

“一开始他还哄我说，攒下的钱等我大了，给我找个婆姨。后来我娘给他生了个带把的，家里有啥好东西全给了他。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可能我就算长大了，攒下的钱也未必花在我身上。”

“没有文化，我到城里买个车票都要求爷爷告奶奶找售票窗口。当时我就觉得，我这辈子估计完了，光棍打定了，老牛家也得绝户了。”

李爱军颤抖的手里续上一根烟卷，背着夏承安的脸颊上满是泪水。但他依旧坚持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坚定：“十八岁那年，碰巧赶上咱们团到我们老家征兵。当时我就感觉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当兵好啊，当兵就能远离那个连家都算不上的地方，当兵还能让我长见识，再不济，当完三年兵回去，不用我后爹掏钱我也能讨着婆姨。”

“那时候我还算有把子力气，挑兵的首长一眼就相中了我。我跟他说了我的家庭条件后，就连家访都没去做，连政审都是背着我家里偷偷做的。就这样，我就选中了。临来前我偷了家里的户口本，我要把自己的名字改回来。”

“可户口本上户主是我后爹的名字，我没办法改姓，所以我只能改个名。我的文化水平想不到什么有出息的名字，反正我也要去当兵，干脆我就把这个君改成了军。”

“我娘为了好好活着，她得爱我后爹。我要好好活着，所以我要爱我身上穿的衣服，爱我流血流汗的部队。”

说到这里，李爱军抬手往自己脸上狠狠抹了一把，将那些软弱的泪水全都擦去，而后，狠狠地吐出一口在肺腔里积攒了很久的烟气。“知道我为什么要偏爱徐振卿了吧，我跟他非亲非故，只是觉得他跟我同病相怜。我现在是毫无牵挂了，但他还有个亲妹妹。比起我来，他的路更难走。我不希望像我这样的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还过得这么苦。”

说到这里，李爱军不由得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你说我这算不算自不量力，自己还没活明白呢，居然还想拉别人一把。”

听完李爱军的往事，以前很多不解的地方瞬间豁然开朗。夏承安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李爱军会对徐振卿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偏颇。徐振卿，振卿……此时此刻，夏承安看向李爱军的目光少了几分警惕，多了几分柔和。一个富有怜悯心的人，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只是，即便如此，李爱军之前的要求，他依旧无法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