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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庭之殇(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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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依马北草原。偌大的平野上一柱炊烟冉冉升起,木炭上的红纹清晰可见,黑袍男人坐在熄灭的火堆前若有所思。在他的身后,是一顶帐篷,孤零零地立在原野上。这里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而四周都是高高隆起的草坡,像是草原的口袋。夜风呼啸,源源不绝灌进这个口袋,风在撕扯着他的黑色大氅。黑袍的人抬手压住飘起的大氅,另一手拿起羊皮囊,单指挑开系带,浓浓烈酒顷刻间就将喉间灌满。“好酒!果真琼浆如玉。”

他大声赞道,目光如火在升腾,腰间的玉佩在衣衫扯动间漏出一角,隐约能见到一只玉石青的游龙。酒是琼玉浆,草原上有名的美酒。在早春,牧民们会将马奶盛在皮囊和木桶里,用木棒反复搅拌,发酵沉渣后,醇净的奶清就会浮在上面,形成清香诱人的奶酒。但这还没完,等到了深秋寒气渐来时,牧民们就会将发酵的奶酒倒入锅中反复蒸烤,奶酒的烈性不断升高,最终形成一种极烈的酒,即琼玉浆。黑袍的人仰天一笑,月光如水般洒在脸上。丹凤眼,柳叶眉,脸颊微红如枣一般红熟,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股书生气,可眼神却如同出炉的铁剑一般炽热锋利,纵使微醺地拉下眼皮也难掩其中锋芒。突然,黑袍的人抓起剑,鲜血顺着剑尖洒在半空。马蹄声如疾风骤雨而来!“就是这里了!”

为首的人勒住战马,坎肩两侧肌肉隆起成块,动静之中宛若心跳般充斥着力量。紧随其后的骑兵们四散开来,分别占据附近的高坡,他们立马于月下,目光齐齐凝聚向坡底的持剑人。“曹先生!”

为首的人下马,身后只有一人跟上。“木旦巴。”

黑袍的人把剑收好,起身迎上。被叫做木旦巴的蛮人取下刀带,递给身后的人,上前就给黑袍男人一个拥抱,“让曹先生久等了。”

黑袍的人下意识挣脱了一下,轻笑道:“能喝上北陆的酒,让我在这里等一晚上都行啊。”

“琼玉浆?”

木旦巴闻到了刺鼻的酒味,气味是从面前男人口中传出来的,顿时惊讶道:“这可是北陆极烈的一种酒,曹先生竟然能适应得了?”

“烈酒好啊!哈哈,曹某是幽北人,虽非生于北陆的草上,但也是闻着北边的草香长大的,离草原近的很,近的很啊!”

黑袍的人朗声大笑,其豪迈之态就连驻守一旁的蛮族骑兵也为之侧目。众人心里头不由泛起一个念头,这个中洲来的绵羊似乎有些蛮族人才有的豪迈。“先前见过一次曹先生,那时我还担心你这位中洲来的客人适应不了我们这儿的吃食,现在想想,倒是我想太多了!”

木旦巴拍了拍黑袍的人的肩膀,两人相视而笑,彼此的距离又近了些。“对了,这位是?”

黑袍的人好奇看向木旦巴身后的蛮人。“他叫坎贝鲁,与我同为巴尔瓦盖部。”

木旦巴转头,却见后者目光正死死盯着一处,他顺着目光看去,是一把滴血的剑。“这……”木旦巴眉头微皱。黑袍的人轻轻一笑,道:“这是……对方的血。”

“对方的血?”

“狮部的帐子。”

黑袍的人看向身侧的帐篷,木旦巴和坎贝鲁齐齐看去,那里安静得毫无半点生机。木旦巴恍然。狮部,指阿勒斯兰部,阿勒斯兰是古蛮文音译成中洲文的叫法,而它在中洲文中所代表的意思为——狮子。这是阿勒斯兰部的帐子,这血也就是帐子主人的血。他心底一惊,面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中洲人竟也有狠辣的一面。不过,他转念想到此行目的,又觉得这种狠辣理所当然。“坎贝鲁?既然是熊部的武士,那我们就算是一条线上的人了。”

黑袍的人伸出手,坎贝鲁愣了一下。“鄙人姓曹,名柯,字孝元。”

黑袍的人顿了顿,“蒙尼尔主君殿下觉得曹柯不好听,这在你们熊部的蛮文里是骂人的意思,所以多数时候都直接叫我曹孝元。嗯,这么称呼我就行。”

“曹……先生。”

坎贝鲁点点头,两人握手交好。“坐吧。”

曹孝元挽起宽袖,以礼示意二人落座。坎贝鲁想要坐下,却被木旦巴伸手制止。“曹先生,请。”

木旦巴回一礼。“何必客气?”

“不敢,曹先生是我部上宾,主君吩咐过,这次的事情事都由先生负责调配。”

“坐吧坐吧。”

曹孝元笑着坐下,而后招呼二人。“好。”

木旦巴也笑了,拍了拍身旁的坎贝鲁,“坐吧。”

刚一坐下,坎贝鲁不自觉地看向帐子,半掩的帐门里一片漆黑,夜风不断涌进,把帐帘鼓动了起来。他目光一滞,竟在那片漆黑中看见了一颗瞪圆了眼睛的头颅。曹孝元提起剑,轻轻挑开火堆里的木炭,原本微弱的火纹猛地一燃,火光“噌”地亮了起来,坎贝鲁惊愕的神情被火堆旁的另外两人收入眼底。木旦巴顺着坎贝鲁的目光看去,正好从半掩的帐帘缝中看见了头颅上惊恐的目光,脸色不由地一变。木旦巴很快就平复了下来,他只是惊讶于帐子里死者惊恐的目光,并非对杀人一事有抵触。坎贝鲁也是如此,北原的武士常年都是和染着血的刀打交道,有时是狼血,有时就是人血了。曹孝元神色如常,似乎并不在意二人的神色变化。他手腕轻轻拨转,剑身在火上翻转,粘稠的血液顿时如水银滑进火堆。木旦巴的目光落在铁剑上,剑呈双刃且狭长,锋刃在月光下闪着白芒,看上去是一把标准的铁剑。突然,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剑身。“这剑……”木旦巴瞪大双眼,惊讶地发现剑脊上倒映有黑玄光,是一条凹槽,把月光都收敛其中!曹孝元注意到了木旦巴的目光,微笑道:“这把剑叫涌血。”

“中间这条凹痕是……”“血槽,用来放血的。”

曹孝元说,“一般的剑刺入体内后,对方的血会把伤口吸住,剑往往很难抽出,不利于剑者连贯进攻,但在剑身上开出血槽后,剑刃入体,血顺着血槽释放出来,届时再把剑抽出就不会费力了。”

“原来如此。”

木旦巴皱着眉头,思索着是否要把这个发现告知主君和部族里的老铁匠。曹孝元看出了他的心思,继续道:“蛮族武士擅用弯刀,弯刀相比直剑,锋刃重心靠前,便于劈砍,而非直刺,血槽也就没有必要设计。蛮族武士的劈砍在中洲是出了名的凶狠,中洲的军队里常有人说:‘给蛮人一把刀,一匹马,他们就能把精钢劈开,顺便削走你的脑袋!’”“哈哈,中洲人的铠甲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劈开的。”

木旦巴释然一笑。“木旦巴有试过吗?”

曹孝元漫不经心地问。“有过一次,之前部族里送来一批铠甲,做工极其精致,我记得当时部族里的铁匠都跑来军营里来看。他们说那是中洲人锻的甲胄,有人想试试硬度,我恰好被挑了上去。不过,我不是穿甲的靶子,我是劈甲的。”

木旦巴手比刀刃,虚砍一刀,“那个铠甲确实很硬,我的刀劈上去只留下一道白痕。”

“什么样的铠甲。”

“好像是叫玄玉甲。”

话音一落,曹孝元目中瞳孔瞬间放大,随后立刻恢复如常。蛮人不识得玄玉甲,他作为中洲人又怎会不知。玄玉为中洲四大精石之一,质地柔和,色泽通透,内有天刚,与银线、珞石和黑琉璃齐名。兵伐时期,冀安州名匠荀冶曾著《石玉录》一书,书中关于玄玉有这样一段描写:“以铁水混玉,凝铁至玄色,连缀成甲,又名玄玉甲。”

玄玉甲的锻造工艺早在数百年前就已在中洲流传,荀氏后人继承了《石玉录》的大部分内容,后在冀安州创立匠人工坊,名为铁血河。铁血河之名来源于锻造工艺中的一段,“玄玉难凝,需铁水层层浇灌,去其表膜,方能玉凝”,铁水凝玉之景宛若赤红之水源源不绝,故称此工坊为铁血河坊。但是玄玉稀少,工艺繁琐,如今的大虞王朝早已将玄玉甲列为外商禁运之物,就连大虞境内的商人也要有兵部特批文书才能运载,怎么会有玄玉甲流到草原,并且还是草原的极北之地。曹孝元忽然有种不安的预感,但他并未再深思下去,因为眼下却还有一件大事在等着他完成。“有人来了!”

驻守的军士忽然喊道。蛮人们起身戒备,只有曹孝元还坐着,仔细聆听着风声中传进来的低吟。声音渐渐清晰,是笛子的声音,不对!尖锐、悠长,像是笙乐。乐曲的调子越来越高,曹孝元只觉得夜空要被破开一个洞。是鹰笙,他终于认出。“等等!”

曹孝元猛地起身,压住坎贝鲁即将出鞘的弯刀。坎贝鲁惊愕间发现,自己的手被这个中洲人压得动弹不得,像是被铁钳夹住了一样。木旦巴转头,刀已离鞘,寒芒半露。“是东边的贵客!”

曹孝元喝止他继续拔刀。“东边?”

木旦巴恍然,连忙大喝:“收刀!”

武士们缓缓把弯刀收起,但还是警觉地望向奔来的剪影。乐声戛然而止,一匹棕色烈马立于高坡上,月光洒落如覆圣光。来人黑发披散,目光如刀,岁月的痕迹在脸上清晰可辨,他直视着草坑里的三人,眼神里没有半点波动。“雷虎大人。”

曹孝元与来人对视,丝毫不惧,微笑道:“您终于来了。”

“雷虎!”

坎贝鲁惊叫出来,“风原铁骑!”

木旦巴也是一惊,但反应没有坎贝鲁那么激烈。雷虎,布兰戈德部的族民,草原七大骑军中风原铁骑的统领之一。此番会晤,布兰戈德部竟派来了一位统领。雷虎目光如炬,扫了他们一眼,不由皱起眉头,“蒙尼尔就派了你们来?”

“你!”

坎贝鲁一听其直呼主君姓名,不由大怒道:“主君之名也是你能直呼的?”

“坎贝鲁!”

木旦巴没喝住他,又伸手想将其压下。“有什么不能直呼的?”

雷虎放下鹰笙,悬于马侧,面无表情地说:“我与他当年以穆羊河谷为注,各领三千骑军,三战穆羊河畔。我与他之情谊,又怎么是你们能懂的?”

“不过……倒是我高看他了。”

雷虎冷笑一声,“如此谋划,竟派些猪狗牛羊之辈,真是叫人失望!”

“雷虎将军,我们……”木旦巴还要解释,却见雷虎挥手直言。“我看没必要多说什么。”

雷虎扯起缰绳,就要离去。“雷虎大人!”

曹孝元大喊道,声音回荡在天地间,“请留步。”

高坡上的人顿时勒住烈马,偏头看向曹孝元,心底惊讶于后者的运气功底,这个看似柔弱的人竟有如此浑厚的气息。“你是大虞派来的?”

雷虎认真打量他,但在这副书生面孔下,雷虎只感觉到了中洲奸商的气息。“是也不是。”

曹孝元神秘一笑。“什么意思?”

“在下是大虞人,却不受命于大虞皇族。”

“那就是燕北侯的人。”

雷虎也笑了,“看来你们中洲也不是那么太平。”

“雷虎将军也有兴趣掺和大虞的事?”

曹孝元笑问道。“没兴趣。”

“那不如就眼下的事情,我们再确认一番吧。虽然计划已定,但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想必诸位都收到命令了,这里……是由在下负责。”

曹孝元的声音很轻,却给在场的众人一种违和的强硬感。“北原可不太有诚意。”

雷虎冷冷地扫了其他人一眼。“谁说我们没诚意了?你们又带来了多少人?”

坎贝鲁上前一步,不甘示弱与其对视。“雪狼骑的统领都死了吗?派你们几个喽啰来,你们的诚意在哪?”

“你!”

坎贝鲁气不过,但也无法反驳。“对于此事,我向您道歉。”

木旦巴以蛮族之礼躬身道,“北原内突生变故,叶尼赛平原出现规模很大的叛乱,拉缪尔将军被急调回去了。”

“叛乱?”

雷虎眼角微抽,“那你们来了多少人。”

“人……只有十个。”

“十个?哈哈哈!”

雷虎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越远,最后竟成怒笑,“哈哈!十个人!蒙尼尔是在耍我们吗?”

雷虎拔出了刀,怒视众人。曹孝元目光落在刀上,惊讶地发现刀背上隐有倒刺,像是西南丛林的荆棘,只是这些刺是铁刺,荆棘也就变成了铁荆棘,前者划破的是皮肤,后者能锯断铁衣。“住手!”

武士们想要掏刀,木旦巴喝止一声,随即深吸一口气,道:“我们有狼!”

“狼?”

雷虎怒意正盛,“狼你娘!”

“是真的狼!”

木旦巴额头浸汗,焦急道:“北原的狼已经过了松北原,正在来的路上!”

“狼?”

雷虎冷静了些,他看见黑袍的人面无表情地听着,心中莫名定了下来,难道是真的狼?“北原确实有狼,而且数量不少,雷虎将军若是有意,我们谈谈如何?”

曹孝元越过木旦巴,站在两人前面,“以燕北侯与科隆真 主君的名义!”

雷虎坐在马上,盯着下方的人,那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可眼神里却是藏不住的寒意。他见过这个眼神,那是在一个午夜,那个与他夜谈的男人在说到“北庭宫”时,就露出过这样的眼神,野心从那一刻起再也藏不住,连同他自己心底的火都被点燃。这一刻,他仿佛从这个中洲人身上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鹰的主君——科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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