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吗？有些……唉，怎么说呢……”看完了高晓宇的报告，章启坐在办公桌前，心情不知该如何形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老章。”

坐在沙发上的高晓宇内心也是五味杂陈，“我原本以为，这将是一场危险至极、九死一生的行动，我和老费、晓云将一起面对所有的危险。但在神明的……掺和下，一切的行动非常顺利，顺利得我都有些不敢置信——以致于当费明踏入神坛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行动已经圆满完成。”

“但，现在的048小组，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之前‘神语者’监视的‘玄武’也在前几日突然消失——按照你的报告，随着玄武陷入沉眠，他所制造的残像也消散了。”

章启补充道，“与此同时，‘联系人’也与我们中断了联系。至于你在报告中提起的与你们同行的六合……抱歉，在‘神语者’的监控之中，依旧是下落不明。”

高晓宇并没有回应——显然，妹妹与妹夫的突然离去让他直至现在还有些无法接受。看着眼前曾经无论何时都是斗志昂扬的高晓宇突然的颓唐，章启心底莫名泛起一阵难过。毕竟，哪怕是在最艰难最绝望的关头，她也从未见过眼前这样丧失斗志的高晓宇。章启默默上前，坐在了高晓宇的身边——此刻的她已经不再是高晓宇的上级，只是他在此世唯一的知己。“老高，我知道你和晓云的感情深厚，她选择离开你身边，你一时接受不了也正常。”

章启出言安慰道，“不过，想开点——晓云只是留在呼伦草原，又不是永远离开了你。她不是说过，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随时去草原和她团聚吗？你若想的话，我这就把你从行动部调离，和晓云一起从事北萨满那边的民俗研究工作。”

“老章，”高晓宇看着身边的章启，突然释怀地笑道，“别忘了，晓云留在那里，我也是同意了的。此世浑浊艰险，草原相对而言的确是一片世外净土，晓云能够留在那里，又有老羽先生帮忙照顾，我也算放心了。”

“这么多年，上刀山下火海的，我也在此世结过不少的仇家了。还是让我这个不净之人在浑浊的此世囫囵过完这辈子吧。晓云……我只希望她能够尽可能远离这些世俗纷扰。”

“我明白。”

作为老朋友，章启立刻便明白了高晓宇的话中之意，“北萨满那里，我会将所有工作交给晓云——反正也没有多少，是份闲差，不会有人打扰她的。”

“谢了，老章。”

高晓宇微微一笑——显然，章启明白了他真实的意思。“对了，老章，”在离开办公室前，高晓宇突然回头喊住了正准备重新进入工作的章启。“怎么了？”

被突然喊住的章启感到有些奇怪。“临走前……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高晓宇的语气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什么……”想起高晓宇临行前自己亲自批准的结婚申请，章启连忙收住了下意识说出口的问话。这个老家伙，居然还没忘啊！“当然。”

徐娘半老的章启俏脸微红，向高晓宇说道。“等把这次任务档案归完存档，我们就先放个假。”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哦，老章！”

高晓宇向章启眨了眨眼，笑着说道，“身为负责人，可别出尔反尔！”

“去你的吧！”

章启笑骂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老高——作为负责人，我只是批了你的申请；要是求婚的时候你的诚意我不满意，你也别想轻易上我的床！”

“嘿嘿，那我先回去准备啦！到时候瞧好吧您嘞！”

说罢，高晓宇哈哈大笑着离开了办公室。这个老不修。章启红着脸暗想道。不过，这才是她所认识的、所喜欢的高晓宇啊。2140年6月8日，神语者行动部048组组长高晓宇公开向负责人章启求婚。在全体神语者工作人员的见证下，章启接受了高晓宇为她准备的戒指。同年10月4日，高晓宇与章启正式结为夫妻，步入了婚姻的殿堂。2179年11月3日，年过古稀的高晓宇以外交部大使的身份出使陷入内乱的E国，在当地的一场恐怖袭击之中因保护Z国的留学生不幸中弹，英勇殉职，灵柩被运回Z国京域，葬礼由其遗孀章启主持。2180年3月4日，章启完成其作为神语者第二世纪负责人的全部工作，正式卸任。同年3月7日，前神语者负责人章启被发现在国家公墓中高晓宇烈士的墓碑前服毒自尽，结束了她作为凡人鞠躬尽瘁的一生。【二】“域主，在您出行呼伦草原时，有外人强行闯入了仙域，不是普通人，我们……没有拦住。”

“哦？来者不善啊……你们都没有拦住？”

“大家都一起上了，但靠近不了她半步——不过来者也没有任何的行动，只是在您的居所等您，说是来找您商量些事情的……”“我大概知道了——你们先去管各自的工作吧。她应该不是敌人，我去应付便好。辛苦各位了。”

从草原处理完玄武之事的铭隐安抚完因外人进入而焦急着忙的眷族后，来到了自己的居所。一位美丽的少妇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会客室的位置上，等待着她的到来。“果然没错。”

铭隐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妇，露出了神秘的笑容。“虽是神夏的前辈，但一声招呼不打就强行闯入我的领域，扰我眷族清净，前辈是否有些失礼呢？”

“六合神好眼力，好气魄，”少妇也露出了笑容，“今日唐突造访，也是迫于无奈，有些事想与阁下商量一番。”

“哦？商量？”

铭隐轻笑一声，“我可清清楚楚，朱雀的核心权柄还握在前辈的手中，老陈现在也只是有个空架子。身为名副其实的至高神，前辈想要做的事，又何必问我这个刚刚获得权柄的六合神呢？”

“因为，你的确有这个资格。”

铭隐接二连三的挑衅的语气让少妇的话语骤然冷了下来。“若是你此刻还没有六合的权柄，我可能会选择直接抹杀你——哪怕是现在，也轻而易举。”

“……”铭隐笑而不语——虽然身处在六合的空间内，此处的一切规则都有她本人制定；但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眼前的少妇完全有能力改写自己制定的规则，在这片空间中让自己当场陨落。“那么，前辈造访，所为何事呢？”

思虑完毕的铭隐缓缓坐在了少妇的对面，恭敬地问道。“一件不算小的小事。”

见铭隐愿意配合，少妇的语气也在一瞬间柔和下来，“这一次草原之行，你应该见到你的老朋友了吧？”

“前辈说的是……老陈？”

谈到正事时，铭隐也暂时放下了戒心，进入了状态。“你有没有觉得，你的这位老朋友，如今有什么异样？”

少妇又一次露出了神秘的笑容。“异样？我看他过得挺好的啊……”听到少妇的问题，铭隐心底顿时一惊，迅速开始回想这一趟旅途中羽昊的表现——显然，老友的久别重逢也让一向机警的铭隐放松了警惕，并未仔细观察身边的人的一举一动。几日的回忆如同电影一幕幕地在铭隐的脑海之中回放，铭隐在其中寻找着羽昊的破绽。等等……不对劲。老陈的表现……不对劲。“前辈……您指的不会是……”猛然察觉羽昊的异样的铭隐急忙向少妇提问，语气之中明显带着几分焦急与些许的……愤慨。“没错。”

看着铭隐的神情，少妇点了点头，“在重生之后，你的这位老朋友……失忆了。”

“其实也不是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但，他忘记了一个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人。”

“一个……你也深爱着的人。”

小玟！！这个负心汉，居然能忘记这么对他重要的人！“小玟怎么样了，前辈？难道她出了什么意外吗？”

提起被羽昊遗忘的他的妻子，铭隐的表现显然异常的激动。“不用着急，她和你的老朋友一样，已经以新的身份回到了此世。”

少妇的解释让铭隐稍稍放宽了心，“不过，和羽昊一样，现在的她也忘记了曾经的丈夫的存在。”

啊？！这样的阴差阳错让铭隐不禁大跌眼镜。“我的确对此感到有些意外，按道理而言，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

少妇沉吟道，“但对我而言，这样的意外并不一定是坏事。”

“什么意思？”

铭隐问道。“我已经安排失忆的林玟回到她的故乡——也是她应该去的地方，那里有当初随我一起来到此世的眷族。你应该清楚，林玟是我的眷族的直系后裔。时至今日，由于内部的权力斗争，身居此世的眷族已经呈现出四分五裂的局势——这可不是个好消息，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于羽昊。所以，我希望她能够平定眷族的内乱，重新整合它们的力量，待到朱雀浴火涅槃之时，他们自然会重聚。”

“而至于失忆的羽昊，我也将利用这一记忆的空白完成最后的试炼，让他继承朱雀的最为关键的力量……”“涅槃之心？”

显然，铭隐对于彼岸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少妇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所以，有两件事，我对你有所请求。”

“前辈请说。”

“第一，若是今后在遇到羽昊，不要向他提起任何关于他的妻子的事情。”

“这是当然。”

铭隐有些邪魅地一笑，“对于‘情敌’，我怎么会放弃这么个大好的机会呢？”

“不过前辈，向我提请求，您又准备了什么样的筹码呢？”

显然，到了谈判桌上，即使是成为了六合神的铭隐，也不改过往的禀性。“这就是我的第二个请求了，”面对铭隐突然的刁难，少妇也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物，“这当中记载着林玟所处的位置信息。我的第二个请求，也是我的筹码，希望你在正式把握住六合神的权柄后，前往她的所在，在羽昊回忆起一切、来寻找他的妻子前，保护好这位你们共同的挚爱——我这么描述，应该并无不妥吧？”

这一次，轮到一向嘴上不饶人的铭隐陷入沉思了。毕竟，少妇很清楚，对于深爱着林玟的铭隐而言，这是个不可能被拒绝的条件。而结果，自然也没有让她失望。“成交。”

“待我正式登神后，我会去亲自守护她。”

思考片刻后，铭隐斩钉截铁地答应了少妇的请求，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欣喜——事实上，要不是还没有完全接过这方领域的秩序、稳住六合神的权柄，以铭隐自己的脾气，一定会立刻读取信物之中的信息、前往林玟的所在。真好啊，小玟，我们马上又可以见面了。这次，我们还是别管那个该死的负心汉吧！哼！【三】在神明的眼里，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不过是短短的一瞬。2205年12月18日，呼伦草原腹地。第一场风雪在意想不到之中突然降临。灰色的天穹之下，纷扬的大雪如同满天飞撒的棉絮，染白了枯竭的草原的每一寸土地。飞驰的骏马、悠然的牛羊、振翅的雄鹰、神采飞扬的牧民，此刻都已经被回到了营地的帐篷之中，躲避着上苍毫无暖意的吐息。只有两人依旧站在原野凛冽的寒风之中，静静地看着眼前被皑皑白雪淹没的风景。“看来，我的彼岸能量还是不错的嘛！”

披着毛毡看着风雪的羽昊笑着对身边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高晓云说道，“将近零下二十度，都快是百岁老人的你，居然还能撑得住。”

“呵呵，老羽先生说笑了。”

毛毡中的高晓云笑道。“心冷之人，已经不在乎此世的苦寒了——任何意义上的苦寒。”

“我现在在想啊，高小姐，”羽昊依旧在笑着调侃道，“或许当初，是我做错了——承载着两段人生的记忆，对一个普通人而言，实在是太过沉重了。”

由于高晓云身份的特殊性，早在六十多年前，羽昊便与她约定，在接下来的生活之中，一律称她为高晓云，不再提关于殷归月的往事。“是啊，当初刚刚进入这种状态时，我的精神都快崩溃了，”高晓云的笑容之中多了几分无奈，“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开朗的高晓云，还是内向的殷归月——不过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活起来更轻松的此生。至少，我不需要背负前世的冤孽情仇。”

“想得开便好。”

羽昊点头道，“只有愚人才会不断地向此世索求。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各享其乐，各度其劫，此之谓，‘秩序’。”

“真可惜，此世走到这一步，愚人已经越来越多了。”

想起草原之外传来的各种令人不快的消息，高晓云不禁沉重地叹了口气。“是啊，”想到这里，一向乐观的羽昊也不禁神色黯然，“这就是人性之中埋藏着的贪婪与妒忌导致的悲剧啊——当初和我们一起行动的塔尔.沙明先生，在我们分别后数年便被迫卷入了G国内部的政治斗争，最终家破人亡，沙明一脉就此断绝。啧，当初我们初遇的地点也是在这里。虽然当时落难的他有些狼狈，但我能看出，他并不是一个对权力抱有任何欲望的普通人，他只是一个想好好研究北萨满文化、履行好代神使职责的本分之人。可惜，污浊的此世之中，由人性的恶意织就的漩涡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靠近它的人——哪怕此人并没有涉身其中的想法。我想，当初高晓宇先生同意你留在草原，大概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吧。”

“的确如此。”

高晓云点了点头，“哥哥知道，我的天真与善良迟早会让我沦为此世各种斗争中无辜的牺牲品。所以，当初的他也许是刻意让我离开此世的浑浊吧。只是……我不明白，明明已经可以退休还家的哥哥为什么直至最后都不愿来草原与我重聚——我能感受到，他也向往着草原无忧无虑的生活。”

“人各有志罢了。就像当初的殷小先生，明知前路十死无生，但他依旧义无反——抱歉，是我多嘴了。”

察觉到高晓云情绪的异样，羽昊立刻收住了话锋，“高晓宇先生不仅是一位当之无愧的爱国义士，而且还是一名对此世有着自己的信条的思想者，更是一位为了自己的信条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的英雄——就和当初的殷小先生一样。”

“唉……”沉默许久的高晓云长叹一声，幽幽地说道，“如果有可能，我不希望他们去做英雄。可能自私了些，但我只希望，无论我变成什么模样，我的亲人能够陪在我身边，直至最后一刻……”说到此处，高晓云又一次陷入了耐人寻味的沉默。羽昊看着身边的高晓云，心底忽然明白了什么，暗暗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再次看向眼前纷乱的雪景。一片片纯净的雪花自苍穹而来，飘摇半生，最终凋零于脚下的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恐怕，又要说再见了，又要。”

高晓云释然的笑容打破了令人有些绝望的沉默，“老羽……陈先生，下次见面，恐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还会再见的。”

轻叹一声后，羽昊也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花开花败，云卷云舒，天道罢了。下一次见面，我们……应该会在一个更好的世界吧。”

“也许吧，”高晓云平静地说道，望向了远处模糊的山脉，“但是……唯一的遗憾，我还是没有等到他苏醒……”“都会再见的。”

羽昊安慰道，“在时光的尽头，我们会和每一个相遇之人再次重逢。那里，才是故事的结局，团圆的结局，没有任何遗憾的结局。”

说到这里，羽昊的头中有些隐隐作痛。记忆又一次进入了倒带，那几处熟悉的空白再次进入羽昊的脑海。一些事，一些人，渐渐模糊，渐行渐远……重生过后，这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症状了——他很清楚，他的回忆有所残缺。但前代朱雀的叮嘱依旧回响在他的心中——他的力量还并没有稳定下来，不宜再去对自己的回忆做过多的纠缠。换个角度说，想要知道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就必须先成为真正的朱雀。“你怎么了？”

高晓云关切地问道。“没什么，老毛病罢了。”

羽昊扶着额头，强笑着说道，“可能是冷风吹多了吧，还是先回帐篷里吧。”

夜幕逐渐降临，寒风越发地凛冽，越发地猖狂。草原进入了冰冷的长夜，唯一能够温暖人心的，只剩下了帐篷之中的暖炉的火光。2206年1月2日，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在羽昊的陪伴下，年过百岁高晓云在呼伦草原腹地安然地走完了自己平静的一生。在与牧民们安葬完高晓云后，羽昊离开了这处滞留了一百多年的无名牧民营地，离开了如同世外净土般的呼伦草原，自此彻底从“神语者”的监视之中消失，无人知其下落。【第一篇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