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高三，各种文体活动全部被取消，每天除了学习，只剩下跑早操这一件事。其实学校对高三学生的早操也不做硬性要求，很多班级早已把早操时间改为自习时间，但周建国坚持每天早上亲自带队，带领同学们绕操场跑三圈。“我希望你们成材，但在成材之前，请你们先做一个健康快乐的人。”

这是周建国对每一届学生必说的之话，也是他对教育本质的理解——先成人，后成材。但是，在残酷的竞争中，他的理解已被现实扭曲。从教二十多年，他做过很多违背教育规律的事情，明知道是错的，却不得不做，并且反复做，反复错。和所有老师一样，他也追求成绩，追求成绩于公能让学生们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于私能让他功成名就，桃李满天下，他觉得没什么不对的。与此同时，他又隐隐地觉得成绩不应该是学生们的唯一，他们朝气蓬勃，前途光明，未来有无数种可能，不能为了眼前的成绩扼杀他们五彩斑斓的梦。教书与育人到底该怎么结合，周建国至今没想明白，所以他只能在随大流实施高压政策之余，做一点力所能及的补救，比如每天早上“浪费”半小时带他们跑跑步。“1，2，3……4！”

听着操场上同学们嘹亮的口号，周建国特别心安。这一年，他们也许不会快乐，但至少健康。“好啦！今天就跑到这里，去吃饭吧！”

同学们一哄而散，朝餐厅方向跑去，孙昊拖着硌脚皮鞋一瘸一拐地向另一条僻静的路走去，昨天晚自习遗留了一道地理时差题，早自习之前必须解决掉，不然今天的部分学习计划又要往后推了。“又牺牲早饭时间去学习，你这叫什么？废寝忘食，是吧？哈哈……”吕伟将手搭在孙昊的肩膀说，戏谑地说。孙昊和吕伟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孙昊除了学习，几乎什么都不干吕伟恰好相反，除了学习，什么都干，尤其热衷于破坏校纪校规。传言说孙昊之所以敢在杰硕为所欲为，是因为他有一个无所不能的爸爸。因为他爸爸，他能以四百多分的中考成绩轻松进入别人六百一十五分才能勉强进来的火箭班。因为他爸爸，他不务正业屡教不改，仍能安然无恙地呆在杰硕。但吕伟好像特别排斥这一说法，为此和好多人打过架，其中有一次把对方打成轻微脑震荡，轰动全校。杰硕禁止学生打架斗殴，一经发现，必定开除。可那件事之后，吕伟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校园里。孙昊打心底里不喜欢这种仗着家里有钱在学校横行霸道的人，学校是以成绩说话的地方，用钱和拳头说话是双重犯规。那时的他尚未明白人生各个阶段的竞争主题虽然不同，但归根结底是综合实力的竞争，努力很重要，但有些人压根不需要努力。多年后他终于明白这一道理，回想曾经种种，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吕伟说话的语气让孙昊很不舒服，他看了一眼吕伟，将肩膀上的手推下去，转身欲走。吕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跟你打听个事儿，昨天晚自习，你们那儿怎么啦？”

“段泽宇胃疼，江黎请假出去给他买了药，后来老师知道了，下来问了几句。”

孙昊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一方面是他觉得这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另一方面他想早点摆脱吕伟。“就这样？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

“挺好。”

吕伟笑得极其狡猾，“跟你商量件事，以后你就是我的眼，专门看段泽宇的眼，他发生什么事，尤其是和江黎有关的，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我没时间。”

“没时间？难道你想……”“我只能告诉你我看到的。”

孙昊知道吕伟是一个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人，他妥协了。那一刻，他对吕伟的讨厌中夹杂着的害怕，赤裸裸地跳了出来，真实得让他不得不承认。“没问题，”吕伟拍了拍他孙昊的肩膀，“发条短信而已，放心吧，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的。”

“我……我没有……手机。”

“没有手机？”

吕伟大吃一惊，“好吧，写纸条也行，每天早上在大家来之前，悄悄把纸条放在我的桌柜。”

孙昊满脸通红，轻声应了一句：“嗯。”

“还有，这件事不能让段泽宇江黎知道，至于其他人嘛，你随意。”

“我可以走了吗？”

“不好意思，耽误你学习时间了。”

孙昊没有客套，转身向前走去。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吕伟轻蔑的笑容像小河里的涟漪，逐渐漾及全脸。江黎每天早上在家吃饭，早操解散后，她喜欢去餐厅买一杯橙汁。同学们吃完早饭，陆续回到教室，江黎捧着一杯热橙汁回来了，路过孙昊座位，看到他一个人玩五子棋。她放下手里的橙汁，戳了一下孙昊的后背，“一个人玩有啥意思，我和你玩。”

孙昊打了一个激灵，回头冲江黎大喊：“你能不能不要再打扰我了。”

他的声音很大，大得吸引了教室里所有同学的目光。江黎从没见过这样的孙昊，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两只红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如果眼神能杀人，她早已一命呜呼。“不玩就不玩，你吼什么吼。”

段泽宇以同样的亮度吼了回去。孙昊突然意识到什么，收回凌厉的目光，轻声对江黎说：“对不起。”

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孙昊和段泽宇身上，鲜少有人看到站在教室后面全程认真观看的吕伟，他双手抱胸，面带微笑，看上去十分欣赏自己的作品。政治老师渐渐逼近的脚步声终结了这场闹剧，同学们将好奇心收进肚子里开始上早自习，教室里嗡嗡嗡的读书声逐渐变大，掩盖了一切声音。长这么大第一次在公众场合被人大吼，回过神，江黎有点委屈，也有点尴尬，但惊奇大于一切，孙昊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她百思不得其解。桌子一阵晃动，她抬头看到孙昊同桌张鹏用椅子故意撞了两下段泽宇的桌子，然后掉转身子迅速将一张小纸条扔到段泽宇桌上。段泽宇打开纸条后，抬头朝讲台方向看了看，笑得前俯后仰，极其夸张。他一边笑，一边将纸条推到江黎这边，纸条上用红笔工工整整地写着：特大新闻，老师的保暖内衣里外穿反了。江黎的笑点很高，一般事情很难触及到她的笑点，这则新闻太一般了，一般得有点无聊。可是，当她看向段泽宇，看到他初生婴儿般干净的笑容时，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