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先礼刚才的话，她好似腊月的萝卜冻（动）心了。假如能去工地烧饭，不仅能省下口粮，还能节余些大米带家来，很划算，麻二爷这个点子倒着实不丑。自家的烧菜手段，在团转几个庄子是数一数二的。的确，乡亲们除了结婚，其他大事需要人掌勺，第一个就请她。她不但厨艺好，人也板正，做事又利索，身体还结实，不怕劳苦。对于烧好工程大锅饭她自信手到擒来。有一年，新四军住过大李庄，她见过“火头军”煮大锅饭，还请教过人家一些技术。于是，她询问建民，要不要妇道人家做炊事员。建民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想了一下，说：“二娘想去，再好不过，有你，伙食上我就放心唻。炊事班班长就请你做，我再找两个女将协助你。”

月琴笑道：“我只能做炊事员，班长让旁人当。”

建民却说：“只有你最合适。”

她虽然嘴上还谦让，笑靥已绽起一朵花来。被人这么看重，那可是茶籽油抹头发，顶上有光的。夕阳还在远处的屋脊上逗留。村子里陆续升起一道道淡紫色的炊烟。烟囱像一支支巨笔，在空中画出一幅幅浓墨重彩飘逸优美的图案。这些图案又迅速变淡，渐渐归于无有。鸡们一个个往自家的窝里钻。麻雀成群结队地飞进村庄，叽叽喳喳地呼朋引类，有的落在稻草堆上，有的钻进它们辛辛苦苦地破坏屋檐打出的草洞。河东一棵大柳树顶上，有一对喜鹊“嘉嘉”地叫了几声，相继钻进了窝巣，亲热地依偎着就寝。孩子们却不想归窝，还在土地庙前做游戏。庙西南脚，有个大汉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在铡草。小伙蹲在地上，把卷紧了的稻草伸在铡刀架上，大汉两只手随着挺直的手臂压下刀柄，雪亮的刀刃切豆腐似的切下去，伴随密雨般的“沙沙”声，半寸长的断草“唰唰”地落在一边。一位60来岁的老爹爹，嘴上叼着旱烟袋从河东走来。他两只手抄在黑色棉衣背后的袖筒里，成反绑姿势。这是这一带老汉寒冬的流行样式。为何向后抄手？大概前抄难免低头哈腰，后抄却能昂首挺胸，不失汉子气概吧。他踱过桥，来到庙前，叫一声“洪周”。大汉停住手，抬头答应：“哎，大爹爹。”

这一带对父亲辈的男人叫爷，祖父辈叫爹，跟北方相反。大爹爹叫李文达，是村里李姓一班辈分最高的人之一，跟着过来的是李文进、李文通。3人是亲兄弟，文通最小，与大哥相差20多岁。河南还有两位，河北有六位跟他们同辈的，关系都在五服（1）之内。“文”下面是“周”字辈，再下面是“惟”字辈，接下去是“学”、“炳”。土改改变了土地所有制，农民家庭和社会关系却没什么大变化，还是上千年的老样子。而今“学”字辈有了，河北73岁的文道太爷的重孙子，前年生的。那时，四世同堂并不多见，因此村里人提到文道太爷，不免格外尊敬，夸他老两口有福气。文通问做游戏的孩子们：“顺口溜，是那个教你们的？”

一个男孩喘息着，骄傲地回答：“麻爷！”

文达松开“反绑”，取下烟袋，张开两臂撵他们：“呿、呿，麻爷是你们伢子该叫的？都家去吧，让们说说话。”

伢子们无奈，纷纷跑散了。有一个临走却没忘记朝他们做个鬼脸，还拿手偷偷地做出打枪的姿势。大庄的伢子，单庄子狗，都不好惹。李洪周家西边的游周、汝周，是洪周的两位哥哥，听见文通、文达的声音，先后过来，参与谈论治淮挖河这件特大新鲜事。他们都是照老规矩不用做饭的人。几位闲爷议论了一会，说治淮挖大河这样的事，亏人民政府敢想。在旧朝，们只去大运河干过河堤加固工程，已经了不得。现今竟然动起淮河的心思来了，真是王胆。有没有龙王另在一说，想治好淮河肯定不是一般的难，从古到今，没听说淮河被人治好过。当然，话说回来，农民嘛，该出力就得出力，该吃苦就得吃苦，成功不成功，不要瞎操心。他们又谈起土改，从土改谈到洪周家的骡子，汝周家的牛。文达拿烟锅指点着说：“你们两家得土地改革的好处最大，分到不少田，又拈阄子拈到地主富农的大牲口。治淮河该派多出力。”

洪周却叫苦：“养骡子麻烦呢，吃料要精，吃草要铡，耕田少耐力，动不动又发犟脾气，还是牛好伺候，随便拔一捆稻草，解开要子，撂把它，能一吃半天，又老实把用。还有，牛粪又能当草烧锅。”

听到这里，众人一起朝西边看。西边20米开外，汝周家的土墙上，贴满了一块块圆圆的牛粪饼，俗称牛屎巴巴，大如小桶底，一色金黄，密密麻麻，远看这座草屋像一个巨大的蜂房。汝周笑道：“这东西烧锅有后力，熬粥顶好。一年也能抵不少牛吃的草呢！”

文通接着说了个笑话：“有个城里人，到农村亲戚家吃粥，夸太好吃了，问拿什么东西煮的。亲戚说，就是牛屎巴巴。城里人临走要了几块，回家煮粥，掰一小块丢进粥锅，把一锅粥糟蹋了，还找乡下亲戚责问，说骗他上当呢！”

众人得意地呵呵一笑。嘲讽城里人的无稽之谈总会让这些老农民开心。天暗了，洪周的草铡完了，听见有人叫吃晚饭，众人才带着对晚上会议的悬疑和期待，慢慢踱回家去。兴冲冲地跑到李惟和家落实会场的时候，建民意外地碰了一个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