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肉吃，工地人人有好心情。陈有德也不例外。除了开会，正常天气，他每天带着影子一样的惟鸣，和另外4个身体部件似的东西：枣木棍、手电筒、小闹钟、军用水壶，从大队部出发，如果上午先向西，回来午餐后，下午就向东，明日则相反，做必修课一样每天跑一圈本大队工地。天色不好，就带上斗笠。他走走看看，不多说话。难得有具体问题需要他处理。他知道，只要自家这样走一圈，亮亮相，中队和分队干部们就不敢偷懒，目的也就达到了。他也累，尤其那条左腿不大争气，会拿疼痛折磨人，有一根枣木棍好一些，咬牙坚持坚持，也就过来了。看见河工们那样辛苦，他就觉得没有理由退缩。看见大伙说到吃肉眉开眼笑，劳动劲头都比以往大，他觉得可乐。照顾到惟鸣的迫切心情，返回时他走得稍快一点。熟识的人碰见他们，都客气地招呼：“大队长，跟惟鸣就在们这里吃饭吧，有茨菇烧肉，不多你们两个人。”

他一律摆手谢绝。除了总队，他还没有在其他食堂吃过一顿。米饭都是定量下锅的，不能随意加人，打乱人家的计划。当然，临时吃一顿饭也不就是错误，也不是不可以付钱或事后补偿，但这个头不能开。有一就有二，有二就能三，嘴吃滑了，关不住门。所以不能为自家开下不为例的口子。人的蜕化变质往往是从微不足道的小甜头开始的，从人家没有恶意，自家麻痹大意开始的。必须始终保持清醒的认识，严谨的自律，经常照照刘青山、张子善这两面镜子。这样做肯定有人不理解，认为太古板，太严肃，太认真，不近人情，甚至怀疑是装模作样。随便人家怎么想怎么说吧，我就这样了。此刻，虽然是逆风，还是有些肉香飘溢到路上，非常诱人。“惟鸣，想吃肉吗？”

他笑着问。“太想了。”

“我也想。上次你那天吃的？”

惟鸣回忆了一会，说：“在区公所，好像有两个月了。”

“今个好好解个馋。”

“嗯。”

“我相信，要不了几年，肉吃够的日子都会有的。”

“真的？”

“真的。”

“那太好唻，我口水都要下来啦！”

“哈哈，那些年在芦荡地区打游击，一两天不吃饭都是常事。人哪，只要有顽强的意志，没有什么难关不能克服。”

“嗯。”

惟鸣跟他贴身走了近一个月，越来越敬佩他。这时，见已来到松墩分队工地，就说：“我先去报告他们，做好开饭准备好不好？”

“着急了？行，我马上到。”

惟鸣一溜小跑走了。有德不紧不慢地走着，走到镇东分队，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拐进两排工棚之间，看见1组人正在围着菜盆分茨菇烧肉。因为是每人平分，等他走到他们的草棚角，菜就已分好。每个人拿到手便先夹一块肉塞进嘴里，凝神咀嚼。郭胜我侧面对着这边，咬住一块肉闭起眼睛，喉结不停地上下移动着，嘴角流下一道红卤，立刻伸出舌尖舔去。看样子，肉烧得实在好，红嘞嘞的糖醯色太诱人，肉块还在筷子头上不停地颠动呢！有德两眼随便一扫，见大伙差不多都是一副急吼吼的样子，竟然有点心酸，叫了一声：“建民！”

许多人转过头，纷纷招呼他吃肉。他笑着摆了一下手。建民一只手端着饭碗和菜碗，一只手拿着筷子跑过来，嘴巴鼓着，不好意思地冲着大队长笑，一时不好说话。有德小声问：“胜我的口粮罚完了吗？”

建民点头“嗯嗯”。“那好，你吃吧。”

他向南走了几步，从炊事班草棚门前经过，跟正吃饭的几个女子扬了一下手，算答复了她们的招呼，就一直走进大队部。饭菜刚刚分好，满棚肉香，压倒了茨菇和米饭的气味。单闻闻这香气，也让人陶醉，让人喉咙伸钩子。他笑着跟招呼他的众人点点头，就在小桌子跟前落座。大夫和秦萌蹲在药箱边，先礼、广达、仁周坐在铺侧，文军、惟鸣站在大队长对面大吃。一时没人说话，只有“咻咻”、“嘶嘶”、“啪叽啪叽”的声音连片而起。有德嚼烂、咽下第一块，搛起第二块肉时，脑海里忽然闪过郭胜我吃肉的样子，犹豫了一下，盯住肉看看，抿抿嘴，把肉丢回碗，用筷子将米饭挖出一个凹窝，把茨菇都拨进来，就招呼惟鸣：“你等一下吃，先帮我把肉送把郭胜我。”

惟鸣惊讶地张大了眼，其他人也投来不解的目光。他解释道：“连续扣了他好多天口粮了，毕竟是年轻人，补偿他一下吧。”

“你不晓得啊？”

惟鸣说：“是1组全体帮他抠牙缝的呀！”

建民曾经叮嘱得知消息的他不要让旁人知道，他就一直没传播这件事。此刻却不能不说。“哦，那个不算，还是送去吧。”

“难得吃一回肉，你，你不要补补啊？我不去！”

惟鸣第一回顶撞他。“几块肉能让我补出一只脚来吗？我还有旁的意思，你不懂。”

“这不等于奖励他偷东西吗？我不去！”

惟鸣从来没有过地犟起来。“行，我自家去。”

有德板着脸站起来，拿碗。惟鸣一把夺了碗，眼泪就下来了，一边跑，一边抹。见众人楞着，大队长说：“都快吃，冷了就不好吃唻。”

没人说话，都埋头吃起来，但肉味好像不再那么诱人了。听惟鸣说了肉的来历，1组的人都楞住了，没人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胜我又问了一遍，确认没错，就说：“我不要，你快拿回去，让大队长吃。”

“我不敢！”

惟鸣没好气地把碗用力顿在地上跑开了。建民想了想，说：“胜我，这是大队长的一片心意，你不好拒绝。”

众人纷纷说：“既送来了，不能驳大队长的面子，你该派吃下去。”

胜我眼中含泪道：“就是吃下去能成仙，我也不忍心吃大队长的肉。”

江宝仪说：“这不是大队长的肉，是慰问团送来的猪肉，你放心吃好唻。”

有人“噗噗”地笑。胜我摇摇手：“说不吃就不吃，我记住大队长的心意，肉大伙分了吧。”

建民生气道：“统共就六七块肉，一个人分眼眵大，活抽签（比喻人为制造繁琐、复杂程序，或比喻做力不从心的事情）呢，你就吃了吧，再推三阻四就不好了。大队长那头，日后们再想办法还他的情。”

他想，到杀猪那天不愁还他半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