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冲冲回家收拾好被子衣物，特意把书桌上的几本小说，日记本，几摞稿子，钢笔和墨水也一并装入蛇皮袋，用一根绳子扎紧口袋。当我扛着蛇皮袋，回望这间陪伴我十几年的老屋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蛇皮袋里装着我所有的财产，心想，我真的不再回来了吗？我忍住悲伤走出门，走出门时看到哥哥的解放鞋，犹豫片刻之后，立即穿上解放鞋跑向金山的家。金山已经收拾好了被子行李，用的是一个大的花花绿绿的编织袋。我想，等我发了工资，也买一个这样的编织袋。“怎么啦？”

金山看着我，有点慌张的样子问。我迅速抬起脚，幸福而激动地说：“我哥的解放鞋。”

我想，穿上鞋和不穿鞋是很大的区别。只有长期没有鞋穿的人，才有那种深刻的体会。一旦穿上鞋，那样的舒适感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金山大笑起来，说：“那快走吧。”

我和金山各自拿着行李，急急忙忙地来到沙洪公路上，焦急地等待去沙洲的公共汽车。我四下里看着，内心里激动而紧张：一是因为穿的我哥的解放鞋，担心他找来；二是即将去梦寐以求的沙洲上班激动不已；三是去沙洲，就可以看望桂香了。“去了沙洲，我带你去找桂香。”

金山非常开心的说。“你在沙洲见过桂香？”

“见过。”

“桂香现在长什么样了？”

“就像沙洲人。”

“桂香，还记得我吗？”

我试探着问。“桂香，还问你呢？“金山认真地说。“她问我什么啦？”

我很担心地问。“问你，在干什么？”

金山说。“你怎么说的？”

我赶紧问。“我说你，说你，想来沙洲。”

金山诡异地一笑。我没有再追问。心想，桂香已经是沙洲人了，我们之间相隔得太久了。桂香已经长大，我也长大了。儿时的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了。一辆红色的公共汽车从远处拐弯处驶来，金山急忙伸长手臂在空中疯狂摇摆，大声喊：“停车，停车！”

就像是一个落水的人呼救一般。我也学着金山举起了手，举到一半却僵住了。好像被人控制了不让举高一样，我是一个从未出门的人，除了胆小，还未经世事。红色的公共汽车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刹车，滑过去十几米远，车门“咣当”一声打开。金山提着两个袋子，猛地冲了进去，像老鼠钻洞一样敏捷。然后，又跳下车来，接住我的蛇皮袋，再次冲了进去。我也学着金山冲进公共汽车里。这时汽车开动了，我的身体摇晃不定，又不知所措。金山扶着我，走到车厢里后面的空座位坐下来。这一刻，我才长舒一口气，与金山相视一笑。汽车很快就驶过银海的包子铺，那个令我平时都羞于露面的地方：那是因为我贫穷，没有鞋子穿，不愿意赤着脚走到包子铺，也是因为没有钱去买包子。现在，我要去沙洲了，那么，我今后的生活也可能在沙洲。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等到沙洲之后，我也每天洗三次牙。”

金山冲我一笑，点点头。一个头发像鸡窝的女售票员走到金山和我跟前，肥硕的屁股靠着座椅上像海绵一样凹了进去。女售票员用不屑的眼神扫视了我和金山，目光再次回到手里握住的一块比小人书大一些的木板上，木板上固定的几摞大小不一颜色也不一的崭新的车票；然后迅速翻转过来细心地整理大小不一，面额不一的，但叠得很整齐的纸币，不停抚平纸币卷起的角，用腔调冷冷地问：“到哪里？”

“沙洲。”

金山瞪着眼憋着半生不熟的腔调吼道。“一个人，两块八，两个人五块六。”

鸡窝售票员依然不屑的眼神，在我和金山之间来回观察着。金山不吭声。我也不敢吭声。售票员很冷漠的表情问：“哪个买票？”

我很紧张地推了推金山。金山迟疑了一阵，然后又朝我笑笑，好像不想让我担心和紧张，这才毅然从口袋里掏出六块钱递给售票员售票员麻利地接过钱，实际上是从金山手里抽走的，然后飞速撕下几张车票，又翻转了板子抽出两张纸币，合着车票一并递给金山。迅速转身而去，像是逃避什么似的走开，扭动着的屁股随着汽车颠簸而颤动，像是装满豆浆的包袱颤抖着。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接近沙洲女人，我有些失望：那沙洲人都是这样冷漠吗？我不得而知，心想，桂香来沙洲十几年了，会不会也变成这样了呢？公共汽车快速前行，离开了熟悉的普集镇。普集镇是我经常去的地方，那里有几家书店，经常去那里站着买书，一看就是大半天。这时才想到之前一直没有走出它的范围。这一次去沙洲，感觉自己像一只飞鸟，飞向自由的天空。“上班一个月多少钱？”

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问。“怎么也有五六十吧。”

金山笑着说。“那我拿了工资，就跟你买自行车，再买两双解放鞋。”

我说，“我哥一双，我一双”。“不用。”

金山说，“你再给自己买两套新衣服。”

我哦了一声，平时只是关注了鞋子，因为我没有鞋。心想，身上穿着的衣服也很破旧了，也是要换啊。“你到了沙洲，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学沙洲话。”

金山一脸严肃的交代。“桂香是不是说的沙腔？”

我依然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当然，她的一口沙洲腔咧。”

金山说。我吃了一惊，忽然有点害怕见到桂香了。“桂香，还说要请你吃饭呢。”

金山笑着说。“什么时候说的？”

我赶紧问。“就是那天碰到桂香。她告诉我的，她还是喊你原来的名字呢。”

金山说。我这才想起我原来的名字，笑着说：“她二年级就下学了，我在四年级的时候自己改的名字。”

“你怎么想到给自己改名字？”

“我的名字像个女孩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