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正则霎时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怎么还会有人不想自己好过呢？他自诩救人救了一辈子，看惯了生死离别，最清楚所有不甘离世的人眼神中那份对人世间的浓厚留恋。就算是自杀的人，即使再不留恋生，也不至于到死连安宁也不要。他暗暗打量身边这几个人，每个人的脸上或惊恐或绝望，大多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看不出太多端倪。“我们进入正题吧……”红月的手掌往桌子上一拍，手指若有若无地摩挲着桌面。她本身笑起来就已经足够让人胆寒了，此刻面无表情的样子，更是不怒自威。众人立刻安静下来。红月对自己的威慑力十分满意，露出一个微笑：“你们每个人都有七天时间，七天后的午夜子时，我会在往生桥边等你们。”

杨秀英有些难过：“只有七天吗？”

她真想在孩子身边好好陪陪他，距离高考只有10天了。红月点头：“只有七天。”

“只要能回去，一个小时我也满足了。”

女学生低垂着头，眼神木然却流不出泪。一个人在极度难过的时候，是哭不出眼泪的。王富贵问：“那我们要怎么回去？”

他记得来的时候有一个小白点指引，不知道回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红月欣慰地瞧了他一眼，终于有个人问到了关键点，“闭上眼睛，想着你们思念的人，思念的地方，再睁开时你就到了。”

王富贵不可置信道：“这么简单吗？”

红月点头：“就这么简单。”

王富贵和杨秀英对视一眼，迫不及待地转向对面的四位同伴，抱歉道：“对不起，那我们先走了。”

亲情之重，世人皆懂。四位同伴颇为理解地点点头。王富贵和杨秀英又不约而同地望向红月，用眼神征求她最后的同意。红月微笑着道：“请便。”

夫妻俩人双眼含着泪，万分感激地道了声：“谢谢。”

王富贵和杨秀英拉住小女孩的手，三人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从小房间消失了。另一头的四人目睹他们的身体一点点消失，直至完全看不见。从小接受科学教育的他们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这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这种神奇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陶正则发出一声感叹：“人类探索之路，任重而道远呐。”

“接下来到谁了？”

红月看向左边的四位。四人互相看了一会儿，其余三人不约而同把目光对准了陶正则。陶正则恍然一笑，朝三人挥挥手：“这事上面你们就不要谦让了，谁想家了就快点走罢。”

女学生看了一会儿，低声道：“那我先走了。”

陶正则点点头，看向她的眼神格外心疼。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孙女也这么大了，因为出国读书的原因，很久没见了。女学生用沉重的眼神最后看了大伙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也消失在小木屋里。又少了一个人，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老先生从容淡定，一点也不着急。右边的中年男人也是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坐定如钟。小伙子便也不谦让了，主动提出来：“两位，那我先走一步了。”

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像是想到什么事情想出神了，没有说话。还是陶正则对他点了点头，给了回应。小伙子也离开了，只剩下两个人了。陶正则望向中年男人，寒暄道：“请问您怎么称呼？”

中年男人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吐出一个名字：“马国民，叫我小马就好。”

“国泰民安，是个好名字。”

许久没有听到人这么解释他的名字了，马国民愣了愣。陶正则对他慈祥地道：“国民，你先走吧。”

马国民原本低着头，听到这个名字骤然抬头。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陶正则，眼底微微有些泛红。一方面做生意久了，习惯了卑躬屈膝的对所有人自称小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人喊他的名字了。另一方面陶老先生对他讲话的语气，实在太像他的父亲了。小时候父母最喜欢叫他国民，因为父亲说这个名字庄严而正道，听了让人骄傲。陶正则看他不说话，“嗯？”

了一声。马国民收回飞走的思绪，思考了片刻后点点头。他慢慢闭上眼睛，消失在小木屋里。终于，陶正则送走了所有人。而他自己，依旧云淡风轻地坐着。红月撑着脑袋懒洋洋地看着他，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老先生是不是有话对我讲？”

陶正则勾起嘴角，笑意盈盈地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红月姑娘的慧眼！”

红月定睛道“您请说！”

陶正则把双手端正地摆放在桌子上，这是他以前作为医生时自然养成的习惯，很能体现出他对接下来谈话内容的严肃性。“您刚刚说得那番关于人间炼狱的话是真的吗？”

“不不不，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红月没心没肺地笑，丝毫没有悲悯之心，“那里面折磨人的方式有千百种，比地狱可怕多了。”

面对红月漫不经心的调侃，陶正则没有一点生气，依旧认真地道：“那么我相信您一定知道化解的办法！”

“我已经说过了，没有办法。”

红月嘴上说得冷漠无情，眼神却一直饶有兴趣地打量陶正则。看到他无论自己怎样打击都依旧坚定的模样，忽然话锋一转：“除非……”陶正则眼底闪过一丝希望的亮光：“除非什么？”

“除非你能感化他（她）。他如果自己想通了又真心悔过，大概率可以从轻发落。”

陶正则有点不敢置信：“只要这样？”

红月道：“当然。可是，你只有七天时间哦。”

陶正则心中若有所思，试探着问：“想必红月姑娘也不会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吧！”

红月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就好像被刁难的是她一样：“那是自然，得靠你自己找。”

“好。我一定会把他找出来的。”

陶正则眼底的光芒异常坚定。他这自信满满的样子瞬间勾起了红月的回忆，这几百年来她见得还少吗？可是人心，哪有那么容易改变。陶正则道：“那么我能找到他们吗？我的意思是，他们去的地方，我并不知道在哪里，我要怎样才能找到他们？”

红月回神，面对他的认真正色道：“你真的准备放弃自己和家人最后见面的机会，去帮助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吗？”

世界上的好人很多，但那都是奠定在自己还有退路的基础上。如果一个人即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他还愿意倾尽所有去帮助别人。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陶正则故作轻松地道：“这种事情我做过太多次了，好像也不差最后一次了。”

“哪怕您的追思会上来了许多亲朋挚友，也无所谓吗？”

陶正则微笑着摇摇头：“罢了，都相识了大半辈子，也不差这最后一面了。”

“陶老先生，您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红月露出一个敬佩的表情。“那么红月姑娘，您能帮帮我这个忙吗？”

红月知道他的意思，思忖片刻后，举起手臂在半空中轻轻一划。那划过的地方立刻出现一只通体透明，闪烁着青色光芒的小纸鹤。仔细一看，还扑哧扑哧地扇着小翅膀。小纸鹤先是在半空中飞了一圈，看到陶正则，扑闪着翅膀飞向他，在他周围飞来飞去的，仿佛对他十分好奇。红月淡声道：“这是我的灵鹤，你有什么问题同它说，它会帮助你的。”

陶正则颤颤悠悠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无比感激地对坐在正位的红月鞠了个躬：“多谢红月姑娘。”

他福下身体的那一瞬间，红月隐约看到他身上闪着微弱的金色光芒，那是极度功德无量的人身上才会有的光环。红月微微低了低头，表示尊敬。不远处传来”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小木屋的门，陶正则望过去，只见一条腿正缓缓跨进来。看到来人的脸后，他震惊了。竟然是马国民。马国民站在门口，也有些意外地望着陶正则，他惊讶道：“陶医生，您还在啊？”

陶正则用比他更疑惑的语气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马国民欲言又止。他的眼神不自觉望向红月，只要看见这个人，心里莫名会有一阵惊慌。他垂下眼，道：“我不敢回去。”

红月捻着辫子绕在手指上打了个圈，笑盈盈地道：“为什么不敢呢……”陶正则也有些好奇，通常来说这时候不应该是最想回家的时候吗？马国民没有看他们，眼神空洞地盯着眼前的无边黑暗，黯然道：“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啊，可现在这样，哪有脸回去见他们。”

红月挑挑眉，保持一贯清冷没有同情心。陶正则倒是十分理解他。曾经他也是家里的顶梁柱，非常知道三十多岁的年纪，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那时候医院里的工作忙，还好有老伴照顾家里，才能让他心无旁骛地投入到医学研究中。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生病，因为不光国家需要他，他的小家更需要他。“不如你同我一起出去走走吧。”

男人的苦都是在心里说不出来的，陶正则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既然他没事情做那不如邀请他一道去，说不定散散心心境也就开阔了。马国民道：“去哪里？”

陶正则不等他答应，步履蹒跚地朝他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慈祥地笑：“去最后感受一次这人世间的温暖。”

马国民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陶正则已经走到他身边，马国民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竟然跟着一只浑身散发青色光芒的小纸鹤。那纸鹤扇着灵巧的翅膀飞来飞去，看到马国民还特意从他眼前低空飞过。马国民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它吸引，忍不住问：“这是什么东西？”

陶正则看着灵鹤，神秘地笑道：“这是红月姑娘的宝贝。”

马国民皱着眉头若有所思。陶正则并不打算细说，他转身望向红月，恭恭敬敬地征求道：“红月姑娘，我可以带他一起吗？”

红月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当然。”

马国民身体本能地颤抖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位邪魅少女每次看向自己的时候，总有一种看穿人心的能力。陶正则低下头，福身：“红月姑娘，我们七天后见。”

红月认真地看着两位：“祝，马到成功。”

陶正则在心里默默地想，一定要成功啊。“小灵鹤，麻烦你了。”

他看向半空中的灵鹤，拜托它：“我想先去找那对夫妇。”

灵鹤在半空中盘旋一圈，最后头朝着红月的方向沉默片刻，仿佛在征求她同意似的。红月微微点头，得到首肯后它忽然就兴奋了，极速地扇着翅膀。顿时陶正则二人身边，泛起一圈圈的青色亮光，不一会儿人就消失了。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屋子一下子冷清下来。光束里，那原本摆放整齐的长木桌和木椅正在慢慢消失，连带着那束光也一点点黯淡下来。周围又归于平静。红月转身走进身后的阴影里，一袭红衣慢慢消失在黑暗中，只听见那寂静的空间里忽地响起一串笑声：“故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