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二利平一般不会在女人堆里聊天，这回我也很是奇怪，他穿着一身大两号的西服，手里拿着两大袋喜糖，刚当新郎的第二天，竟然主动聊这晦气的话。“你们都吃糖啊，小雨，这一袋都是你的，留着慢慢吃，”他从兜里又掏出一小袋扔给我。“怎么没带新媳妇过来给我们看看啊。”

一个女人吃了一块糖支吾的说。“就是，就知道拿糖打发我们。”

另一个女人附和着。“可不是，结了婚小气了哎，”妈妈在锅台上加入了队伍。“可不是你们说的这么回事，这次婚礼没招待好你们都多担待，警察刚刚才从我家走，那事才算是完了。”

没有人提问，二利平继续说：“哎呀，以后招人也得好好挑，要不出了事受连累。你们说李青这个人大家都见过，谁知道是这么个人，想回家那我就不强留是不是，婉婉和人家梁老师亲自送走的，谁知道半路人家跟了个陌生人就跑了。”

“跑哪了？”

终于有人提问了。“你们都想不到，又跑回来了，不知道折腾什么呢，原来一直在咱这呢。”

二利平手里的烟被点着了，他大口大口的抽着，说出来的字都带着烟火气。“跟的人不是好人，自己又想跑了，那跟在咱这可不一样了，想走你就能走，最后自己跳河了。”

他吐出最后一嘴烟，烟缓缓的飘上去，盘旋在他毛茸茸的头上，我在想，他结婚都没换个发型，可见是真喜欢这毛毛躁躁的鸡窝头呢。大家又开始吃糖了，李青的事情没有人再愿意提问了。官方的消息总是不如流传的版本更能勾起大家的求知欲。我还是那一个疑问，人，怎么会愿意自己跳进去那寒冷的水中呢？自杀的方式不是可以自己选择吗，那她在我心里就是选了一种最痛苦的。过了十五梁文生和婉婉一个都没有回来，我一天天焦急的等着，李青的事情沉积在我心里，我等着告诉他们。一月份过完了，梁文生没有回来。学校的代课老师都换了新的，我每天都在担心他是不是失去了工作。有一天我突然想，他们俩都没有回来，会不会是像上次一样一起出去旅游了。我大概等了一个月的时间，我放学的那一天，终于又看到了婉婉。她穿着红色的外套，喜庆极了，好像一个刚结婚的新娘，如果梁文生和他一起回来，我会毫不客气的认为他们俩已经结婚了。但婉婉是一个人回来的，她回来的第二天竟然问我梁文生有没有回来。我说没有啊，我还以为你们在一起呢。然后，婉婉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走了，我甚至都没有机会告诉她李青的事。就这样，梁文生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他没有任何消息，婉婉也联系不到他。好几次我看见婉婉满怀希望的在梁文生的窗户上看看，又失望的开了门进去，她总是要保持他家里的整洁，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在等梁文生突然的回来。时间一个月一个月的飘过去，婉婉的情绪开始变得焦躁。一天早上我还没有去上学婉婉就进来了，她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的疯狂，好像几个晚上没有睡觉，头发干枯凌乱，脸上和眼睛都是红血丝，嘴唇干枯的爆裂着，她说：“哥，你知道梁文生老家的地址吗？”

爸爸诧异的看着婉婉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你打他电话试试。”

“打了好几个月了一直关机。”

婉婉给爸爸递过去一支烟，她自己也点燃了一支，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抽烟。“您有他家里电话吗？”

婉婉吐出一串烟问。“也没有”爸爸搓着手说，他好像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而有些不好意思。婉婉自己又支支吾吾的说了些字，我没有听懂，她就走了。日子一天天的又到了夏天，我很少看见婉婉，偶尔看见了她也在忙着，忙着对付车上挑选姑娘的客人，忙着布置着阳光洗浴扩张的店铺。在一个晚上十二点，热气还没有完全消散的晚上，阳光洗浴又迎来了一次警察的突袭。这次的警车比上次的还要壮观，十几辆车从遥远的地方就开始发出了警报声，由远及近，我在睡梦中被温柔的唤醒。阳光洗浴早早的就点亮了院子里的灯，整个巷子好像白昼一样，没有人需要躲藏。这次警察一定有了丰富的经验，他们坐在二利平院子的沙发上，唯一让我失望的是并没有喝茶，这是我觉得二利平招待不周的地方。姑娘们一个一个的按花名册点名的顺序排在院子里，警察们相对而立，一切都很和平而友好。院子里的人长长的排了二队，婉婉的花名册才读完了。二利平站在穿警服的局长面前咧着嘴笑呵呵的说：“都到齐了，您看下一步呢？”

“嗯，要不要去趟局子呢？”

局长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大半夜的谁能不困呢？“不用了，这么多人给您添麻烦，”二利平接过媳妇递过来的一个大信封袋子放在桌在上说。“也是，你们这么多人警车都坐不下。”

局长眼睛都没有抬只是落在桌子上。“这么晚领导们都没吃饭呢吧，咱们先吃点东西去。”

李飞凑上来关心着前排的警察们。“执行公务你以为跟你闹着玩呢，吃饭，我带你回去吃牢饭怎么样啊？”

为首的一警察看着李飞恶狠狠的说，他拿出手铐，好像真的要带李飞回去吃饭去。“领导们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他们没文化不会说话，不是那个意思。”

二利平又挪过去弯下腰笑呵呵的说。“你进去给我取东西去，”婉婉呵斥的对李飞说。“哎呦，婉婉，你这护人护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另一个警察走过来看着婉婉说，他的手很自然的搭在婉婉肩膀上。“什么护人啊，我不都得你们护着吗，你上次找我要的东西要不要了，不要我这就让他回来。”

婉婉挣脱那只沉重的胳膊做出要叫李飞回来的样子说。“要，要，好好取啊。”

警察对着门大声的喊，一群人哈哈的笑出声来。“执照都查清楚没？”

局长冲着自己的手下问。“查清了，都没问题。人员管理上有问题，需要交罚款，明天自己到警局交就行。”

手底下的人大声的回复着。李飞又取出一个信封来，这回他不敢上前了，怯怯的递给婉婉。突袭就这么和谐的结束了，警察走后姑娘们一个一个嬉戏打闹的回去了，二利平摸了摸头发骂了一句他妈的也回去了。院子里只剩下婉婉了，墙头上的看客们也一个个骂骂咧咧的回去了，惊扰了睡梦却并没有好戏是一件让人生气的事情。我躺在暗夜里很难继续入睡，婉婉又出现在了院子里。自从上次她找爸爸问梁文生的事情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梁文生家里。她也不进去，呆呆的站在院子里，突然一个人蹲下，我看到月光下她起伏的肩膀，她在哭。我想起上一次警察突袭的夜里，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梁文生家的灯光暗黑着，像那天晚上一样，可是窗帘却是打开的，一切还是和那天不一样了。婉婉在院子里蹲了很久，我不敢出去，头抵在窗台上看着她，直到我睡意朦胧她才裹紧自己的外套走了出去，她的背影单薄而寂寥，就像那天晚上的月亮一样。从这天以后我对梁文生回来渐渐的不报希望了，爸爸妈妈也开始讨论如果下个月房租到期之前他还没有回来该怎么处理他屋子里的东西呢。渐渐的我对梁文生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件事情由期待变成了害怕和担忧。害怕他不回来爸爸妈妈真的会将他的东西扔出去，那些整齐的书，干净的小火炉，金鱼的小茶杯，这都是读书人的事，扔了，我担心会有什么报应。时间长了我心里的担心开始变成心里的实际行动了，计划着哪些东西是我可以私自保存的，我甚至开始一本一本往家里“借”书了。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婉婉才是那个最有能力将最多的东西保留下来的人，想到这一点我对我自己脑子的迟缓感到无比吃惊，所以，我马上就去找婉婉了。阳光洗浴的前门和后门我都若无其事而煞有介事的张望了几次都没有发现婉婉的踪影。到底是亲自进去还是放弃，那一刻我的纠结和思虑不亚于高考填报志愿时的心情，也许每个年轻的女人前面总有一个年迈的女人，就在我纠结的时候，二利平妈妈从后门走了出来。那天的她看上去比往日更加的平易近人和孤单，而我比往日更加的有礼貌。“奶奶，要出去啊，”我杵在台阶下以一种居低临上的姿态关切的问。“哦，去卖这些纸箱子，”她说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他身后拖着一累整整齐齐的压扁的纸箱子，我识趣的上去帮忙，纸箱子被我们五花大绑的从台阶上往下拉的时候发出了吧嗒吧嗒的声音。“谢谢小雨，”她的整张脸印在我面前说，爆裂的嘴唇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她正在巧妙的用牙撕扯着自己干枯的嘴皮，并且含在嘴巴里，津津有味的嚼了起来。“不客气，”盯着人看是一种不礼貌，我开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她一边吃着嘴皮一边开始费力的将纸箱子往电动车上装。我不能再等下去了，鼓了几次劲之后我装作很淡定的就好像大人们平日里的聊天一样的问：“婉婉姐在里面吗？”

“在哩，那会才睡起来。”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笑眯眯的看着我，嘴唇上被吃掉皮的地方开始浸出血来，她自然的舔了舔说：“我帮你叫她去”没等我说话她就往回走了，我很是喜欢她的善解人意，只能用疯狂的点头来回应她。婉婉在二利平妈妈骑着电动车走后才出来，她趿拉着一双黑色的棉拖鞋，毛茸茸的淡蓝色的睡衣，头发散乱的披着，眼睛好像是被强迫着睁开而极不情愿的耷拉着。“小雨”她走近我，唤着我的名字，不再说别的话。我看到她的样子听到她的声音突然觉得很难受的鼻子一酸，低下头掩饰的问：“你吃饭了吗？”

“你问中饭还是晚饭呢？反正都还没吃。”

她用自嘲的口气回答着，充满了对饭的不屑一顾。“你找我是不是有事呢，”表达过对饭的看法之后她好像突然清醒了一些问我。“嗯，梁老师房租到期了，我爸妈商量着要清理他的东西，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竟然带着哭腔，眼泪很快也要掉下来。有些事情就是在说的时候自己才会意识到心里的难受。婉婉面无表情的低下头，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的鞋转来转去。我不知道她的鞋有什么值得反复看的，我也确认过了，她并没有穿反。她不理不睬的样子让我有一点生气，我求助的计划好像就要泡汤了，连她都不愿意管那些东西了，绝望让我更加大胆了一些，我用幽怨的眼神看着她，直到她察觉到一抬头和我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瞅准时机说：“你真的不管吗，梁老师说不定遇到什么事情才不能回来的，他如果回来看到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都不再了肯定会很伤心的，那样我也不配当他的朋友了。”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原来在我心里我把他当我的朋友。可能我的话确实很有效果，婉婉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她摸了摸我脸上的泪痕，很肯定的和我说：“放心吧，不会扔掉的，你不要担心了，好好学习，他要是回来看到你能再考第一名也会很开心的。”

婉婉说话的声音是一种久违的感觉，自从梁文生回家之后她就没有这样说过话了。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但我就是相信她，她能做到任何事情，我心里一直这样认为。不用等待太久，到了那天晚上我就知道婉婉的办法了，我不用再担心梁文生的东西被扔到了，她付给了我爸妈半年的房租。我把借来的书一本一本的又“还”了回去，因为我相信梁文生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