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再见到婉婉是一个星期以后了。丧事都办完之后我和爸爸妈妈从下午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清醒后的我出来就看到妈妈神采奕奕的在和有福气的妇女们叙述姑姑家的奇异事件，时不时的发出咿咿呀呀的惊叫声，待讲述完一个故事之后一定又会引起其他人类似的经历。于是，那天上午我们家小卖铺就成了鬼附身事件的交流地，最后他们都会感叹，原来每个人都经历过这样的事啊，鬼魂真是一个奇特的东西，除了吓人还能拉近人和人之间的距离。那天太阳很好，一丝风尘都没有，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们那儿的冬天不尘土飞扬就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日子。我坐在院子里的阳台上，太阳就刚好晒到我的全身，暖洋洋的让我忘了刚才听到的吓人的故事。婉婉就是在我快被太阳融化的时候进来的，她看见我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说：“小雨，你跟个老太太晒太阳一样。”

“婉婉姐，好久不见了。”

我懒洋洋的站起来，身上一定还带着满身的光辉，于是整个人都变得温暖了起来。像书上见面时一样礼貌的说：“是好久不见了，”婉婉走近我打量了一下说：“你脸上都开始长青春痘了。”

她的语气很随意，眼睛看向阳光，脸上熠熠生辉。我们就这样一起晒起了太阳，婉婉好像忘记自己来干什么来了。直到梁文生出来。他新剪了头发，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牛仔裤卷起裤管配着马丁靴，有一种休闲的帅气。“你们俩晒上太阳了。”

梁文生跳上阳台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嗯，今天的太阳是真好。”

婉婉轻声的说，回过头来看着梁文生。眼神里除了温柔还有安定。梁文生也没有回避，他蹲了下来，突然发问：“你想不想出去玩几天，去阳光每天都这么温暖的地方？”

婉婉没有说话，但我听到她低声的叹息了一声。她的叹息声转瞬即逝，马上换了话题和口吻问梁文生：“你诗集出版的事怎么样了？”

“梁老师，你要出版新的诗集了？”

我抓住了重点的信息，我真是他的书迷呢。“差不多了，不过正式出版的话得到年后了。”

梁文生说，我能看到和听到他心里的开心。然后，他们俩都沉默了一会，不知道是各自有心事还是真的在享受阳光浴。终于，我想出了两个话题，这两个话题是同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所以我就很纠结到底要先说哪一个呢？虽然都是刚刚从妈妈和福气朋友那里听来的，但是我觉得是值得现在讨论一下的，于是，我试探性的问：“婉婉姐，你们相信世界上有鬼魂吗？”

“我不相信。”

婉婉斩钉截铁的说。“为什么这么肯定？”

她回答的太快了，引起我和梁文生的好奇。只不过我展现好奇的方式是直接问，而梁文生呢，他只是用一双睁大了的眼睛看着婉婉。“如果真的有鬼魂，那我爸爸妈妈怎么从来都不来看我一次呢？”

婉婉声音里没有悲伤和难过，我们听着却很伤心，原来婉婉的爸妈都过世了。“我也觉得没有，人就是这一辈子，身体离开了，一切也就归尘归土了。”

梁文生说出了自己的观点，说完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因为蹲的时间太久，他颤颤巍巍的跳下台阶，然后又回过头真的像一个晒太阳的老人说：“所以，我们要珍惜这一辈子，过好这一辈子。”

婉婉一直没有说话，我可以断定她有心事。因为我的心里实在是想知道那天那个姑娘的事，又不知道婉婉的心事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最后我也没有问出口，婉婉的电话响了，她说她有事先走了。太阳照着她金色的头发显得柔顺而明亮，她走的时候我闻到了清香的味道，就如同我第一次见她时候一样，味道是淡雅而浓郁的。只剩下我和梁文生，我问：“梁老师，婉婉姐最近有什么心事吗，我看她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梁文生眼睛盯着不知道哪里，只是一直盯着也不动，然后他从身体里发出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只是低沉的一个声音，可以理解为叹气，也可以理解为只是说话前的一个引子，就好像有人习惯说话前清一下嗓子一样。他说：“我也不确定，她最近几天都不怎么开心，也没有和我说过。”

“会不会和前几天那个姑娘有关系。”

我说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因为我不知道说姑娘合不合适，好在梁文生并没有介意。“嗯，可能有关系吧，她不愿意和我说这些事。”

梁文生摘下了眼镜，拿出随身携带的眼镜布认真的擦拭着。“那你知道那个姑娘最后怎么样了吗，她走了吗？”

我终于问出了我最为好奇的问题。“没走，休息了两三天好像被换到别的地方了。”

梁文生的眼睛不戴眼镜的时候显得黯淡无光，声音好像也因为不戴眼镜而变低了。我很吃惊，又有了新的好奇，什么叫换走了。梁文生说他不清楚。这是婉婉对这件事给他最多的解释，只是换走了。梁文生带上眼镜，看了看手表说：“我中午约了出版社的人在市里吃饭，先走了。”

等他回去穿好外套锁好门之后又说：“如果你知道她有什么心事记得告诉我。”

说完，他递给我一袋零食，说是婉婉姐买的，还念叨说一定是小雨爱吃的味道，让他给我留着。我一个人继续晒着太阳，眼泪猛然落下来几滴，她真的把我当妹妹一样，我想。等我从前门返回到小卖铺，妈妈们的话题已经从鬼魂转化到阳光洗浴的大事上了。于是，我知道了换走是什么意思了。在我们南平这里的平房里原来一共有四家像阳光洗浴这样的买卖。他们为了节省开支，给客人最大的新鲜感，也许是为了好管理，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四家居然成立了人员轮换管理的机构。而婉婉是主要负责人。他们会定期的轮换姑娘们和鸡头，有表现不好的就会被调到工作更为繁忙的店，表现好的就会上调，到接待的客户更为尊贵的店。所以，上次的姑娘就是被下调到其他店了。住我们正房的郭东旭的太太桃花更是详细的像妈妈讲了那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桃花的口才是太太们里面最好的，一些重大而复杂的事情大家总是不约而同的留给桃花来讲，而她每次都能不负众望的有层次有渲染有深度的还原和升华。有些时候我甚至都觉得我应该像她学习，她就好像能一气呵成一篇口头作文一样，里面有各种修辞，手法，起承转合，更主要的是情感饱满，时不时就有自己的见解。就好比这件事情她是这么说的：“哎，我跟你们说哦，女人是真的可怜。”

就这一个开头，她就轻易的吸引了所有人的共鸣，没有一个女人觉得女人不可怜的。再加上她的面部表情丰富到位，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眉毛因为可怜纠缠到了一起，嘴巴一边向上一边向下。所有在场的人，包括我和爸爸都会跟着她问：“怎么了？”

然后，她舒缓自己的表情开始叙述：“你们去办丧事的头两天，”说完这一句，她的嘴扭向阳光洗浴的方向，注意，是嘴，不是头，在大家都意会之后接着说：“新来了一个女的，叫李青。哎呀，也就二十岁吧。长得是真漂亮，绝对是最漂亮的。听说是被李飞那个不要脸的给骗过来的，你说李飞他们是不是丧尽天良了，以后肯定得断子绝孙。这个李青真是有骨气的，被骗过来第二天就跑了，你们知道她们都是被没收了所有钱包手机的，她也是脑子简单，不想一想手机和钱都没有怎么跑。二利平他们找了一整天，整个镇都被找遍了，你们猜那个傻姑娘去哪了？”

讲到这里，她一定要停顿，然后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环视所有人，连柜台里的我都不会放过，甚至是我家豆豆刚出生的狗宝宝。确定过大家无知而好奇之后就继续说：“她居然去了汽车站，你说汽车站哪个工作人员不是二利平收买的人，她到好，明知道没钱还问工作人员能不能帮帮她，还告诉人家她是逃出来的。哎呦，等二利平的人去了她还被骗着在去市里的大巴车上等着呢？哎，你们猜不到她被抓住的第一句话说的啥？她说我要报警，报警抓你们。这个傻姑娘啊。”

大家一起感叹着姑娘的傻，感叹完之后又把目光投射到桃花身上，她像临危受命的将军一样为难而义不容辞的说：“你们是没听到回来那天晚上，那天那么冷，大晚上被脱光了扔到院子里，李飞和猴子他们，一会拳打脚踢，一会皮鞭，一会往头上倒尿盆子，折腾了大半夜。最后还是婉婉出来帮忙说了话才带回去了。你们说婉婉是真厉害啊，从二利平到下边的人哪一个敢不给她面子的？女人就得做到人家那份上，你们说说是不是？”

她说着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喝一口妈妈倒好的水，继续说：“婉婉是想放她走的，就为了她第二天还和二利平吵了一架。婉婉这个人真是义气，她说既然她不想留，留下来也是麻烦，不如让她走了少点事情。不过她到底是个女人，想事情还是简单，二利平说走了更麻烦，放她走了她回去报警，那就麻烦了，在这报警，我们都知道人家二利平有办法，等到了市里省里，那就没这么简单了。吵了一上午，二利平本来是要让李青天天工作，婉婉给她求情，最后婉婉答应帮忙管理换人的事情二利平才答应让她休息几天，换个地方按轮排工作就行。”

“那怎么婉婉不愿意管理换人的事，这不是权力更大了吗？”

妈妈问。“哎呀，艳梅呀，”桃花叫着妈妈的名字，她一定是要发表什么普及知识的言论，因为她叫妈妈名字的语气中充满了同情，好像在说你怎么这么无知呢？“你说权利有什么用，还不是空头支票，干的活多挣的钱还一样，况且，这可是一件得罪人的事。你们说是不是”桃花说完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大家。于是他们又开始了一轮讨论，讨论的结果就是婉婉确实应该不愿意干这个事。我想这可能就是婉婉的心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