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福州。　　郑氏船队停泊在南台岛东面的长乐港，这福建省城的港口虽不比厦门、海澄繁华，但也是有些底子，足以容纳郑氏船队进驻。　　“闽江自水口以上，河水便激切不少，大福船决计是不能再走了，但其余船只小心操驶，尚可航至永安、光泽、蒲城，只是过了延平，这三条水道是各有险峻，非当地艄公不能驶。”

福州城段的闽江，端的是宽阔，窄处也有一二里，宽处更是有五六里之长，与大江自是无法比拟，放在福建这群山地界，却已是少见的大江大河了。　　说话的人是郭之奇，他对郑森介绍，指了指西北方向从万山之间劈开一条水道，奔流而下的闽江。　　“来时我已了解过一二，水口以下无甚险滩急流，而自水口到南平这一段百二十里的水路，就有三十六处险滩，其中险恶者半数。”

郑森歪着头朝曾其五问道：“老师，你看...”　　曾其五捋须颔首：“若欲以闽北控浙赣，闽江当为首冲，殿下如今修内政于闽南，财帛、粮食充足，兵士齐备，所缺不过一条无垠大道，纵不求将闽江全线贯通，至少水口至延平，延平至建宁二段需得铲平险滩，保证船运畅通。”

郑森面色坚毅，赞叹道：“知我者，吾师也，我正有修缮闽江河道，使我郑氏船只一路畅通无阻，直至蒲城之意。”

“传令，秋收之后，征发汀州、邵武、延平、建宁四府民夫，每月给银三两，包裹食宿，荡平闽江险滩，使此大江为我闽人坦途，先期以水口至延平、延平至建宁两段开始，后续水道可徐徐而图之，唯通往蒲城水路最为急要。”

因为出身泉州的缘故，郑氏的势力一直局限闽南三府之地，也即泉州、漳州、兴化府三地。　　这倒不是说郑芝龙就没有过试图掌控全闽，被招安后的这些年里，郑氏军队不仅在海上横扫诸寇，也多次响应朝廷的号召进剿山贼，足迹遍布八闽以及潮惠台温等地，但由于东南沿海地形崎岖，不比北方地形平坦还有运河勾通，加之因此造成的各地方言、习俗迥异，莫说全闽，就是漳泉二府这相邻的沿海平原之地，都有不少差别，何况闽北大山之间？　　但偏偏，郑氏虽然基本盘在闽南，却决计离不开闽北。　　闽南人多地少，就算有些沿海平原也不够分润，所以争相往海外求活，而闽北虽山峦叠嶂，但面积广大，竟是能有富余粮食产出，以供应闽南，其余更有纸张、火麻、香菰、玉笋、葛布、茶叶、染料、木材、矿铁等货物走闽江各流直达福州及沿海各府。　　反之，沿海海盐、鱼获并其他商品，也都是经由闽江而上，与闽北各府互通。　　郑森要疏通闽江，在闽北施加影响力，并非只是为了为更远的图谋浙江、江西做准备。　　因为只就福建一隅来看，也必须南北通力，否则失去彼此都是无法维系的。　　“殿下，请往城内一叙，尔部军士驻在南台就是，有甚需要直说即可，本官定竭力供之。”

张肯堂在码头向郑森发出邀请，指了指西北方向闽江北岸的福州城。　　郑森笑笑回绝：“不敢叨扰张大人，我此来既是为了抚慰闽北，怎能流转福州？不说亲赴邵武、建宁，也当溯游而上在延平驻足，今日天光大好，水流合适，正当直趋延平，尔来二年，张大人为我郑氏多有牵挂，今次何敢劳烦大人？大人请回，我便不送了。”

张肯堂微微一愣，对郑森要去往延平勘察有些惊讶，但想到这个年轻人可是在前年渡海去过东番台湾的，也就释然了。　　与郑森一行告别，从长乐回到福州，张肯堂回望闽江上帆立如群山之林，船舢如过江之鲤，又念及郑森年才加冠，如今却已成为一方诸侯，紧握钱粮兵三权，雄心壮志，一时浑身激颤。　　“世若大争，莫非闽地将出王者乎？”

在长乐稍作休整，寻来了熟悉闽江航道的人来带路，将两艘福船以及其他一些船只人员留在长乐，郑森便上了船走由南台岛分隔出的闽江南段朝着闽北而去。　　初时百五十里，尚是一片坦途，真真没见到什么滩石险阻，再者夏日雨水充沛，河道宽广，行起船来不必小心谨慎，端的是轻松快活。　　可一经过了水口镇，河道形势就骤然急转，几乎是三五里一滩，河道由此被分割的支离破碎，走船难度倍增。　　“六年前我巡汀州，已见识过了闽地行路之艰，今日再睹，尤是畏然。”

郭之奇坐在船边，紧握把手身体随着船身晃动，感慨徐徐。　　“若菽先生若不弃，本侯诚愿表你为闽北巡抚，知延平、建宁、汀州、邵武四府事，先生万不可辞也，此非吾一家事，而是国事，社稷事，关乎天下！”

郭之奇闻言沉默半晌，抬头问了郑森一句。　　“殿下所欲者何？”

郑森咧嘴笑了笑：“吾所欲者，煌煌汉家盛世也。”

“汉家盛世...”　　郭之奇闷头思索着，似乎是有了自己的答案，自嘲一笑。　　“也是，今已乱世，乱世则必出英雄，殿下年轻有为，壮志在怀，堪称英雄也，英雄，自有盛世之念。”

郑森继续道：“鞑虏南侵，吾汉家衣冠焉能再次沉沦？至他建虏为主，我汉儿为奴，尊严尽丧，形如抽脊，再难翻身也。”

“我欲者，起强兵巨舰，快铳大炮，北击鞑虏，南掠诸蛮，合四海八荒之利聚于中国，充我库藏，实我禀仓，壮我儿郎，锐我刀枪，迈汉唐之盛世，布礼教于四海！”

这种话，如果是从一个普通人口中说出，怕只会被人当做笑话般看待，但说话的人若是大明南安侯，握有东亚最强海上力量，富可敌国的郑氏领袖郑森呢？　　那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郭之奇久久不能言语，末了吐出一言。　　“此间事，不过神州再丧尔，我本欲竭力应之，纵身死亦效文山公之壮烈，他日青史留名，也不枉蹉跎一生。”

“今日得见殿下之志，实振聋发聩，也罢，老夫左右不过一命尔，投与殿下麾下，做一刀笔吏尚可。”

他向郑森正色拱了拱手，算是接过了郑森的橄榄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