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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薛大汉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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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他供应一切。他供应的杜军军都接受。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他一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黄昏前,也就是还未到黄昏。桂花的香气,从高墙内飘散出来。长巷静寂。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面铜镜。长巷里只有四户人家。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这条巷就叫安乐巷。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荫遍地,门里浓香满院。杜军军又推开了这扇门。×××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他已在这里醉了七天。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这些女人难道和小翠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

这是薛大汉说的话。杜军军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女人都无法代替的。这也正是男人的悲哀,更是人类的悲哀之一。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旖旎残香,墙壁雪白,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是个樊笼。他想出去走走。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酒不但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他的头脑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长巷静寂,桂子飘香。杜军军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迎着风走过去。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小翠!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小翠。但小翠并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开车的小子。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开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万一件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他腰带上挂着个翠绿的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但他却是走在小翠身后的,就正如小翠永远都走在杜军军身后一样。小翠只轻轻动了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因为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小翠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杜军军身上得到的。×××杜军军的人突又僵硬麻木。风吹在身上,突然似已变成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他全身都似已燃烧。刀也似已燃烧。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那个人。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侮,竟不敢去面对他们。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了解。“算了,算了,算了……”他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可是他全身都无法移动。连眼睛都不能移动。“算了,算了,算了……”既然她果然是这种人,还有什么悲哀,值得痛苦的?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他眼看着他们,走入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小翠走在前面,那小子跟在身后。他还是无法移动。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有一双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握着了他的手。“你怎么站在这里发怔?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

对,喝酒。他为什么不能喝酒?他为什么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于是他再喝,再醉。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尊严、勇气、力量,都已倾入樽中。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刀鞘雪白,刀柄也雪白。握刀的手更苍白,却似已有些颤抖。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一个笑涡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为他们盛第一杯酒。薛大汉在对面看着。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满。杜军军刚想端起这杯酒,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已减轻。他带着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过来,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杜军军怔住。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满豪爽友情的笑容,沉声道:“你今天还想喝酒?”

杜军军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薛大汉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喝了我多少酒?”

杜军军不知道,他已记不清,算不清。那笑涡很深的少女却甜笑着道:“到今天为止,杜少爷的消费已经有三十四万了。”

薛大汉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没有付。”

薛大汉冷笑,道:“一文钱都没有付,凭什么还在这里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为他是薛大爷的客人。”

薛大汉道:“不错,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请他一两次,但你总不能要我请他一辈子吧。”

少女吃吃笑道:“当然,他又不是薛大爷的儿子,薛大爷凭什么要请他一辈子。”

薛大汉冷冷道:“我以前请他,因为我觉得他还像是个英雄,谁知道他竟是个专吃白食的狗熊,连一点出息都没有。”

杜军军全身又已因羞愤而发抖。可是他只有忍受。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别人的确没有理由请他喝一辈子酒。他用力咬着牙,慢慢地站起来。他左腿先迈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他走得更慢,因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薛大汉突然道:“你想走?”

杜军军道:“我……我已该走了。”

薛大汉道:“你欠的酒账呢?”

杜军军闭着嘴。他无法回答,也无话可说。薛大汉道:“前三天的帐,我可以请你,但后面的十一天……”那少女立刻接着道:“后面十一天的账是二十八万零五十块。”

薛大汉道:“你听见没有,二十八万零五十块,你不付清就想走?”

没有回答,还是无话可说。薛大汉道:“你是不是没钱付账?好,留下你的刀来,我就放你走!”

××ד留下你的刀来!”

杜军军耳畔仿佛响起了一声霹雳。“留下你的刀来!”

杜军军的人似已完全崩溃。薛大汉脸上却带着种恶毒的狞笑,现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又不知过了多久,杜军军才从他紧咬着的齿缝中吐出九个字:“谁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汉大笑。“这句话如果是你以前说我也许还会相信,只不过现在……”“现在怎么样?”

“现在你已不能说这句话,已不配说!”

杜军军霍然回头,连眼睛都已变成血红,可是他总算看到了薛大汉的真面目。薛大汉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头!”

××ד留下你的头!”

原来薛大汉对杜军军所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话。原来这本就是个阴谋。刀还在手里,杜军军还是随时都可以拔出来。可是他已完全丧失了那种一刀置人于死的自信,那么奇妙的自信。因为他的勇气尊严和自信,都已倾入酒中。“拔你的刀!”

薛大汉已站起来,就像是个巨神般站了起来。“难道现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声音中不只充满讥诮,而且充满自信。因为他很了解杜军军的武功,更了解杜军军这些天来失去了些什么。他已有把握。这种把握正如杜军军一刀刺入袁秋云胸膛时的把握一样。他知道杜军军只要一拔刀,就得死于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别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况完全一样。×××这是种多么可怕的变化。这种变化是谁造成的?是怎么样造成的?情是何物?杜军军没有拔刀。他不能拔刀。因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而在他的心上!他的心正在滴着血。×××痛苦、悔恨、羞辱、愤怒。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跟那小子走入酒店中的女人。“算了,算了,算了……”拔刀又如何?死又如何?爱情和仇恨同时消灭,生命也同时消灭,岂非还落得个干净?一个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还要活着,那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也不值得。×××他已决定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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