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堂地处扬州城北栖霞山中，苏羽生性爱动，便时常来城里厮混，自身又是玄华派弟子，在这潇湘楼中倒像是半个主人一般，熟门熟路的领着孙云圣到了二楼，寻了一间陈设雅致的房间请孙云圣入内。　　“而今我派有多少弟子在冰心堂落脚？天复对这些弟子如何安排的？”

孙云圣落座之后随口询问。　　“此次下山来冰心堂寻我等汇合的弟子有一百五十来位，其中修为稍好些的有一百余人，师兄安排这些弟子分批同冰心堂弟子往天下各处采购药材，不瞒师叔，弟子这次便是和上官师姐一起护送两名冰心堂师妹往流云渡海市采购些来自海外的药材，上午刚回来便遇到师叔到此，正好替师叔往冰心堂传讯！”

苏羽态度恭谨仔细答道。　　流云渡在扬州城东南千余里外，地处大江入海口处，常有来自海外的各族商人同华夏之民互通有无，也有些华夏豪商驾巨舟扬帆出海，将华夏物产售往海外，而后再在海上或采购奇珍，或探险寻宝，据闻一来一回可得数十倍之利，久而久之，流云渡口便繁盛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商品集散之所，世人称作海市。　　“剩下些修为稍弱的弟子呢？”

孙云圣又问。　　“那些弟子多是些刚刚能御剑飞行的样子，没什么斗战之能，师兄便让他们在山中修炼，也没别的什么事做！”

“如此倒是给冰心堂添了许多麻烦！”

孙云圣叹道，而今山门封闭，三百余名玄华派弟子御剑下山，但凡自持有些修为的弟子都各自往天下游历去了，剩下的这一百五十余人来冰心堂找楚天复这个掌门座下大师兄汇合，虽大多能帮人做些事，却还剩下五十几人住在人家那里白吃白喝。　　“不麻烦！不麻烦！我玄华派和冰心堂世代交好，诸弟子到了此处便如到了家里一样，没什么麻烦之处！”

苏羽笑道。　　孙云圣不知苏羽父母都是冰心堂中长辈，只觉的苏羽说这话有些失礼，眉头便微微一皱，但想到两人毕竟不算熟悉，也不好真个充做师长开口训斥，随即面上又缓和了下来，开口道：“我无事，你不必在此处耽搁，且同冰心堂弟子忙正事要紧！”

苏羽忙躬身道：“拜别师叔！”

孙云圣微微点头。　　苏羽脚步轻盈退出房去，仔细关上房门，长吁一口气，心中暗道：“这位小师叔七峰演武时便十分不凡，这仅仅两三个月不见，怎么愈发厉害到这个地步了，竟有些面对师傅一样的感觉，也不知是怎么修炼的！”

苏羽一边心中暗自寻思，一边走下楼梯，正看到上官燕和两名冰心堂弟子在低头说话，也不知聊些什么，三人都笑的十分欢快。　　听到苏羽下楼的脚步声，三人便不在交头接耳，上官燕上前一步，对苏羽嘀咕道：“看小师叔表情，显然是对我毫无印象了，亏我七峰演武那日还为他大声喝彩来着！”

苏羽听了顿时一乐，笑道：“我玄华派山门封闭，小师叔此番来冰心堂拜会，定然是要在神农谷中安顿下来了，以后日子还长，多见几次不就熟悉了！”

上官燕和两名冰心堂弟子对视一眼，三人眼中亮晶晶的，满脸都是欢喜。　　苏羽扶额摇头，十分无语，便转身往后厨处去寻此地潇湘楼掌柜于守拙，告知了孙云圣到此的消息，然后和上官燕、两名冰心堂弟子一行四人往后院中寻到了盛满药材的马车，和车夫一起出了扬州城，往栖霞山神农谷中去了。　　孙云圣在雅间之中无事，便拿起桌上的一本名叫《海国图志》的闲书看了起来，随手翻到书中一个章目，说东海万里之外有一岛屿，名叫逐日岛，岛上之民自号夸父族人，人人身高近丈，力大无穷，且熟知水性，能在水面上奔跑如履平地，亦能潜到千丈海底之下采摘珊瑚、东珠等种种奇珍，售卖与往来船只。　　过了约一刻钟，有一人推门进来，孙云圣便将书放下，抬眼看来人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身高六尺有余，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蓝色长衫，体态微微发福，其肤色稍黑，国字脸上浓眉细目，蓄着短须，一望便是严谨朴实之人，正应“守拙”之名。　　于守拙来到孙云圣坐前，一丝不苟地抱拳行礼道：“师侄于守拙，见过云圣师叔！家师林云清数月前回转山门之中，此地潇湘楼暂由师侄代为理事，未曾远迎，实在失礼！　　孙云圣笑道：“于掌柜并无失礼之处，我欲前往冰心堂拜会，也是临时起意来这潇湘楼落脚，却是多有叨扰之处！”

于守拙连忙道：“师叔言重，潇湘楼乃我玄华派产业，师叔来此便是主人，岂能言叨扰二字！”

孙云圣感应到于守拙修为大概和柳馨儿相若，处在七魄中星辰法力即将储满，尚未凝结剑丸的门槛，这个境界已经胜过大多数玄华派年轻弟子了，便赞叹道：“我自九黎一路行来，所经多处潇湘楼中，于掌柜修为可算其中翘楚了，比之门中弟子亦丝毫不差！”

于守拙抱拳正色回答：“师侄本蠢笨之人，蒙家师看中传授玄华正法，是以不敢不勤加修持，些许进境并无可称道之处！”

孙云圣点头：“勤能补拙，此为至理！”

而后又吸了吸鼻子，笑道：“于掌柜身上怎么有股厨肆烟火之气？”

于守拙闻言面色大囧，顿时维持不住恭谨的模样，喃喃道：“这个……家师曾言潇湘楼乃我玄华派之根基，离去时把生意交给我打理……那个厨肆、账簿等诸多事务……这个不敢不尽心……”　　孙云圣见于守拙口中“这个、那个”的不成章法，心中十分欢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了片刻见于守拙满面通红，双手搓在一起似乎无处安放，便止住笑声道：“于掌柜无需太过介意，我玄华弟子遍布天下各处，操持各业，并无贵贱之分，只要心中秉持正道，便是不坠我派声名！”

于守拙连连点头：“师叔说的甚是！”

态度依然恭谨，只是却放松下来，不似方才十分紧张的模样。　　“我见门口吆喝的小鱼儿机灵聪慧的紧，修行我玄华派心法也已入门，不知有何来历？”

孙云圣突然问道。　　于守拙抬眼瞧了下孙云圣面色，斟酌了片刻，回答道：“这小鱼儿本是扬州城外猎户人家的孩子，平时他父亲常常打些野味卖与我潇湘楼中，后来他父亲打猎时被猛兽害了性命，其母亲也伤心过度病逝了，这孩子便没了依靠，来到扬州城乞讨，家师见他可怜，便将他收入门墙，传授了玄华剑经的心法，现在正跟着我一边识字一边修炼……”说道此处，又小心查看了下孙云圣面上表情，见确实没有什么不悦之色，便略略放下心来。　　孙云圣在座上沉默不语，良久后叹息一声：“也是苦命之人那！”

却是想到了自家身世，心中有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于守拙自然不知孙云圣父母是蜀州城外深山里的猎户，孙云圣幼年时也十分清贫，听了这位师叔感叹，便点头道：“谁说不是呢！这孩子被生活所迫，性情难免油滑了些，本心却是极好的，能入我玄华派门墙也是得了造化了！”

孙云圣默默点头，没了闲谈的兴致，便对于守拙吩咐道：“我见今日店里十分忙碌，于掌柜不必在我这里侍候，只让小鱼儿送些酒菜来便可！”

于守拙连连点头，正欲离去，突然又停下询问：“不知小师叔对酒菜有什么要求没有，师侄也好尽心准备！”

孙云圣挥手道：“无需麻烦，只一壶酒，再加上随便几个清淡些的小菜也就是了！”

于守拙应声之后，道一声：“师叔稍待！”

而后退出门外。　　过了片刻，小鱼儿来到二楼，右手举着一个拖板稳稳当当，左手打开房门进来，脸上满是笑意，点头哈腰地说道：“师叔，您的酒菜来了！”

说着便将托盘放在桌上，托盘里有两盘新鲜时蔬，一盘洗净切好的水果，一盘点心，外加一壶酒。　　孙云圣见盘中菜品摆放都十分精致，不由得食指大动，拿起筷子就要享用，却见小鱼儿也不离去，只手持托盘站在一旁，便笑道：“你要不要也吃一些？”

小鱼儿笑着摇头道：“回师叔的话，小鱼儿在后厨吃过了，师叔自用便是！”

孙云圣见了下小鱼儿精神得很，也不是个忍饥挨饿的，便哈哈一笑，不再理会站在一旁的小鱼儿，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自藏剑山庄御剑到此，连续飞行了三四百里，腹中正是饥饿，独自用餐也不讲究什么礼数，风卷残云一样把桌上菜蔬、水果、点心连带酒水都吃喝个精光，长吁口气，正是酒饱饭足，感觉十分惬意。　　小鱼儿显然未料到孙云圣用餐如此迅速，在一边瞧的发愣，直到孙云圣吩咐道：“把餐具撤去吧！”

连忙大声答应，手脚伶俐地收拾了桌上的酒壶菜碟，用托盘端出去了。　　孙云圣又静坐出神片刻，刚站起身来欲走出房门，便见小鱼儿又用托盘端了一个精致的白瓷茶盅进来，笑着开口道：“小师叔请漱口！”

孙云圣见小鱼儿如此作态，脸上满是无奈：“于掌柜是如何吩咐你的？”

小鱼儿满脸笑意，大声回答：“于师兄交代，要尽心侍候师叔！”

孙云圣摇头笑笑：“我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无需如此！”

虽这样说着，还是端起茶盅漱了口，小鱼儿收拾好了正欲出去，被孙云圣叫住：“且领我寻个歇息的去处！连番赶路却是有些乏了，明日还要去冰心堂摆放，正要养足精神！”

小鱼儿连忙道：“师叔请跟我来，这潇湘楼三楼便是往来客商住宿之处，不过我们不去三楼，直上四楼乃是我们自家人休息的精舍，布置得十分雅致，定然让师叔满意！”

说罢把托盘茶盅放在桌上，便要领着孙云圣往四楼去。　　孙云圣笑道：“你且把茶盅送回去，免得一会儿还要再跑一趟！”

小鱼儿大叫：“好嘞！小师叔稍等，我去去就来！”

说着便又自桌上拿起托盘茶盅一路小跑出去了。　　孙云圣出了吃饭的雅间，关闭房门在原地等着小鱼儿，也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原因，看见这个十几岁的小童跳脱的模样，便觉得十分欣喜。　　其实孙云圣是从小鱼儿身上依稀看到了幼年自己的模样，所以才觉得这小鱼儿圆滑逢迎的做派并不讨厌，如孙云圣、小鱼儿这等出身贫寒的孩子，在成长中难免都会带上些自苦难中磨炼出来的影子，如小鱼儿见人便满面堆笑，刻意逢迎，如孙云圣自家心思细腻，少年早慧等等，都是少年时在困苦中挣扎求存并努力向上的痕迹，只是如今孙云圣修为高了，这些思虑过多的习惯也就成了优点，被人夸作“心有丘壑，多智近妖”等等。　　闲话少叙，只说孙云圣在二楼等着小鱼儿，只片刻功夫，便见这小童猴儿似的跑了过来，满面都是笑意，大声道：“师叔请随我来！”

说着登登登顺着楼梯往上面跑去。　　孙云圣不由得微笑：“慢点跑，那么急做什么！”

说着在后方跟上，也加快脚步走上楼梯。　　来到四楼之后，小鱼儿领着孙云圣选了一个房间，推门打开领着孙云圣入内，屋内十分开阔，陈设并不奢华，而是透露出一股素雅之风，桌椅、床榻都十分整洁，靠窗的桌上照例有几本闲书，墙上挂了几幅山水画，孙云圣仔细一看，画上描绘的正是巴蜀群山的景致：云雾缭绕之中七峰迭起，苍松劲柏，流泉飞瀑，丛林间隐约可见翘角飞檐，一望便使人生出忘尘之意。　　孙云圣在房内转了一圈，来到窗前将窗户推开，顿时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往外看去，便见一道长河穿城而过，河水碧绿澄清，有许多精致的画舫往来，此时虽是深秋，河岸两边杨柳树上落叶纷纷而下，另有一种萧瑟之美，再远处可看到扬州城外山色如黛，有缥缈的雾气在山中浮动。　　孙云圣十分满意，笑着对小鱼儿道：“此地甚好，小鱼儿有心了！”

小鱼儿连忙答道：“侍候师叔乃是本分！”

孙云圣想劝小鱼儿回去歇着，可看着这小童满脸都是笑意，便有些张不开嘴了，于是只好坐在桌上拿起一本书翻看。。　　接下来小鱼儿便愈发殷勤起来，不一会儿便抱来崭新的被褥，仔仔细细铺在床上，然后退下。　　过了一会儿，用托盘端了一壶茶上来，放在桌上，说是给师叔润喉，又过了片刻，拿了点心干果儿上来，请小师叔品尝……　　总之这小鱼儿就是找各种理由接连不断地在孙云圣面前献殷勤，什么把小师叔在二楼雅间读过的《海国图志》送来啦，什么询问明日去拜会冰心堂要不要准备什么礼物啦，一会又来问晚餐准备什么菜啦等等等等，一个时辰左右便来了十多趟，搅扰的孙云圣无心看书，所幸坐在那里静等着看小鱼儿闹腾，猜测他还会以什么理由过来搅扰。　　如此一个下午便过去了，孙云圣感到心情大好，直至晚餐过后小鱼儿收拾了碗筷出去，过了约一炷香时间又来问：“师叔是否要准备热水沐浴？”

孙云圣笑骂道：“休要再耍贫嘴！我如今境界，周身已经内外明澈，平常时候连汗水都不见一滴，哪里用得着沐浴？”

小鱼儿也不失望，应一声：“得嘞！”

就要离去，却又被孙云圣叫住：“小鱼儿，你且进来！”

于是小鱼儿又探头探脑地进来，站在孙云圣面前嘿嘿直乐。　　孙云圣微笑道：“你的心思我自然知晓，只是你而今修为才刚刚入门，我也没什么神仙宝药让你吃下去便法力大增，神通秘术虽也有些，但你境界太低，也学不得！于掌柜乃是心性坚定之人，你跟随他修行是十分妥当的，我也难指点你什么，你只要辛勤修持不辍，未来自有出头之日！”

小鱼儿眼中光芒暗淡了几分，只是依旧笑着点头：“师叔说的是！”

孙云圣微笑着摆摆手道：“你且先莫失望！”

说着一边将右手伸向腰间剑匣，一边说道：“相逢即是有缘，你又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下午，我也十分喜欢你的机灵劲儿，承蒙你叫我一声师叔，我却不能不有所表示！”

说罢自剑匣中拿出一个小巧的玉匣来，放在桌上。　　小鱼儿双眼立马瞪得溜圆，咧着嘴笑出了一口大白牙，只是不敢出声，仔细看着孙云圣将桌上玉匣打开，内中露出十来颗金灿灿的丹丸来。　　“我见你虽有些修行根骨，却并不是十分出众，不过周身气息倒是纯粹，显然是自己下过苦工！”

孙云圣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小鱼儿双眼目光灼灼，不由得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　　“前些时日我有幸参加云梦大泽龙君寿宴，这些灵丹便是龙君所赐，也没什么别的灵效，只是能改善人之根骨，使修行资质更上一层！”

说着自玉匣中拿出一粒丹丸，递到小鱼儿面前。　　小鱼儿连忙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然后双手合拢接过金丹，好似小心捧着一碗水似的，周身紧绷，感觉连手脚都僵硬了几分，又听孙云圣说：“虽说勤能补拙，但天资增进一分，未来便多了一份更进一步的可能！你服食炼化其中药力，日后自然明白其中益处！”

小鱼儿这才勉强止住了心中狂喜，忙小心翼翼地把金丹放进衣服里面胸口处的口袋里，便要跪下给孙云圣磕头，却被孙云圣伸手扶住，说道：“我本打算明日离去时将灵丹送你，却见你十分心急，便遂了你的心思，一会儿天变黑了，正是接引星斗之力淬炼肉身之时，你自去修炼吧，莫要再来搅扰！”

小鱼儿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想要咧嘴笑，眼角却又有泪珠儿滚落了下来，想要出声感谢，嘴巴却哆哆嗦嗦不听使唤，孙云圣见了，轻叹一声，拍了拍小鱼儿肩膀道：“自去便是！”

小鱼儿重重点头叫道：“唉！”

抬起袖子擦拭了下眼角，躬身后退着到了门口，有大声叫道：“师叔且好生歇息！”

说罢便关门出去了。　　孙云圣望着小鱼儿离开，只觉得心里十分复杂，有些心疼，有些怜悯，又有些期许，还有些其余的说不上来的乱七八糟的杂念，直至过了良久，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慢慢抚平了心境。　　窗外淮河上的许多画舫前头都悬挂了灯笼，河两岸和更远些的街道上都是灯火通明，想来夜间的扬州城也是别有一番景致，只是孙云圣如今孤身一人，心中空荡荡的，也没有出去游逛的心思，便在屋内点起了灯火，拿出龙君所赠的水系图在桌上展开，仔细看了起来。　　孙云圣瞳孔在灯烛映照下好似闪烁着灼热的火焰，目光渐渐扫过扬州城内的淮水以及城池内外星罗棋布的大小湖泊，最终停顿在一片浩大的水域上，图上篆字书写着“泰湖”二字。　　“整个扬州治下河流、湖泊大多隶属于泰湖水神治下，此神乃蛇属成精后受封成神，修成蛟龙之身多年，其统治水域之广虽不如云梦大泽龙君、彭蠡湖水猿大圣两位水神，却也十分辽阔，其中更有扬州城这座天下名城，其积累的香火愿力可想而知，而今距离化为神龙之身仅有一步之遥！”

孙云圣在水系图中了解到这些信息，又详细看了下图中对此神行事做派的一些记录，双目中精光越来越盛。　　“在冰心堂安顿之后，先去夏苑解决掉白额侯，再往泰湖附近考证下此神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