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与妖皆知，当初武王伐纣前，轩辕坟三妖受女娲之命迷惑纣王，却又后来都死于道家手中，准确地说，是死于杨戬手中。其一为九尾狐狸精，也就是世俗所知的妲己，其次为玉石琵琶精，还有九头雉鸡精。但少有人知的是，其实轩辕坟中原本还有一只妖灵，不过在女娲竖起招妖幡之前，她就已不再洞中。轩辕坟其实，有四妖。“九尾狐名叫魅姬，擅魅惑人心；玉石琵琶精名叫玉姬，通体晶莹如玉；九头雉鸡精名叫焕姬，姿容灿烂明艳。”
暮魂说着站起身，又回头道，“而第四个，唤名灵姬，是一只桃花妖。”
这就是旷古而来，与炎黄同岁的轩辕坟第四妖，在商周时便有不下九尾狐的千年修行，再到众神归天的如今，称为与天地相匹的大妖，毫不为过。在暮魂眼中，也只有这等大妖，才配做雪风的师尊。如西山白狼那般，实在令人不齿。虽不知这等这等大妖，为何与一个凡间小小天师门为难，但想来她若要血洗龙虎山，不过轻而易举……“灵姬……”雪风沉寂，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字，似陷入极其久远的回忆中。半晌才抬起双眸，向暮魂淡淡一笑，承认了她的想法，“没错，灵姬便是我从前的师尊。”
暮魂似觉这笑容有些莫名悲伤，便不禁微微蹙眉，顿了顿，道：“那五百年前打上龙虎山后，你师尊她，去了哪里？”
她虽走过的妖界不算多，但也不少，从来没听过桃花妖灵姬的名讳。如今三山五岳的妖首里，也从来没有灵姬此人。可对方明明五百年前还登上龙虎山，却如何消失得这般彻底？雪风未答，凝望远处默然许久，缓缓道：“当初轩辕坟其他三妖魅惑纣王后，皆死于玉虚门人。但桃花妖灵姬，却因为先天馥郁灵气，而一早被道家收为徒子，就拜在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门下。”
“玉鼎真人？”
暮魂愕然。古时截阐两教各洞真人、圣母，也就是玉虚和碧游两宫门徒，后世还知晓的不算多，但玉鼎真人之名绝对算如雷贯耳。因为他就是灌江口二郎真君杨戬的师父，有一柄法器名斩仙剑，在武王伐纣时，也助姜子牙屡建奇功。雪风点头：“没错，也就是那时还未封神的二郎真君杨戬，真正的师妹。”
当初始祖鸿钧道人门下，有三个徒弟，分成三门。大徒弟老子，身居天界兜率宫，少问世事。二徒弟元始天尊，身处玉虚宫，建立阐教，主要门人十二位，包括玉鼎真人、太乙真人等，其下徒孙无数，包括杨戬、雷震子等。三徒弟通天教主，身处碧游宫，建立截教，门徒数量不少前者。但不同之处在于，截教下不止人族，凡万物成精有灵者，皆收为门徒。但人们从来坚信，天下将兴必有祯祥，天下将亡必有妖孽。故当初元始天尊阐教门下，向来最瞧不起妖邪。连截教修行的门徒，凡出身草木虫鱼，都遭嘲笑，说通天教主连畜生也收，教不择徒……而灵姬竟能被阐教中的佼佼者玉鼎真人收为徒弟，可见雪风说的“馥郁灵气”当充沛到何等地步。暮魂莫名地抬手，低头望向自己手心浮现的那朵透明木槿花形。这是她灵气的充裕的标志，招手即来进退裕如。所以她才能修炼化形之术，并如此与日精进，不逊其他妖灵本体。原因都在于，她有充裕的灵气可以助益修炼……可若跟当初灵姬比，只怕实在小巫见大大巫了吧。她默默收回，抬眸道：“灵姬既是玉鼎真人之徒，那后来姜尚拜将封神，她应该和她师兄杨戬一样，都位归神祇了，如何又会在妖界，做你的师尊？”
更加奇怪的，是一个该当正位的神祇，又如何会在五百年前打上龙虎山，血洗天师门？雪风沉寂，半晌未答。晨明的熹微清光映照着他如雪的白衣，和秋水一般清澈却深邃的眸子，浑身都仿佛带着淡淡光华，是如此俊美无暇。饶是暮魂，也不由看得片刻微微失神。他从未有如此刻一般的俊美，也从未如此刻一般，让人感受到充溢心灵的孤独，与他素日对旁人的清冷，和对她的温和，都截然不同。不知过去多久，男子才淡淡一笑，回过头来。“我几乎忘了，暮魂。”
暮魂一怔：“忘了什么？”
“若非你重新提起，我几乎忘了，被当做替身喜欢，是件多么无奈和悲凉的事。”
他的嘴角依旧带着浅浅笑容，眼中却有淡淡水光闪烁。他凝视着因为不解而愕然蹙眉的女子，又笑了笑，一字一句缓缓道：“好在，你并不懂情爱，也不会有我的感受。”
暮魂再次一怔，想了想，道：“你是说，两百年前你的千年情劫，是把我当做替身喜欢？”
她就算无情缘，却依旧极其聪慧。雪风不答，却也不曾否认。“是谁的替身？”
雪风依旧不答，却再次摇头一笑。暮魂便知不会再问出结果了。她只记得姥姥和白离都讲过，雪风当初成形不久，便爱过一个凡人女子。那她是谁的替身，那个凡人女子吗？雪风又曾被当做谁的替身，而感到无奈和悲凉……大抵依旧只能成为谜题，就跟轩辕坟大妖灵姬一样。暮魂在心中默然轻叹了口气，望向雪风的眼神带着些许微不可察的怜惜。她思量片刻，再次坐到对方身边，一齐望向东天旭日初升，映衬云彩，仿佛万道霞光。“雪风哥哥，”她缓缓道，“这天地间许多事不可强求，过去了，便让它过去吧。”
雪风默然，半晌，回答：“可我做不到，暮魂，这是我的宿命，我无法对抗。”
“为什么？”
暮魂侧头，眉宇诧异。男子淡淡一笑，看着对方，一字一句道：“你若哪日和我一样，便能明白我。”
暮魂凝眉，顿了顿，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雪风望着她，眸色渐渐温柔下来。片刻，手心托出一朵指尖大小的玉质雪花，递给对方道：“你用它，可解了书生的毒。”
暮魂接过，忽然想起什么，抬眸道：“你真的不打算离开西山？”
雪风摇头。暮魂便微微叹了口气，一面将雪花收入袖中，顿了顿：“雪风哥哥，其实我——”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其实你什么？”
“没事。”
暮魂站起身来，“我该回去了，否则姐姐会着急的。”
“嗯。”
“雪风哥哥，”她再次看向他，缓缓道，“我不知你为何如此听命于白狼，但我还是想劝你，取人精元终非正道，难以长久的。”
邪道修行固然可以功力大进，但永远成不了正果，最多只是盘踞一方的恶妖魔头。而凡人佛道的追缴还算小事，若引来天神诛杀，则只怕万劫不复……这些明明该是，妖灵们知晓的道理。男子闻言默然，随后淡淡一笑，并未回话。暮魂便也不再多话，转身预备离去，又回头道：“待白狼恢复，一定会向我寻仇。你既认定了他为师尊，我只希望到时候，能替我护着些姐姐和那书生。”
雪风一声嗤笑：“你倒真无处不记挂着那书生。”
暮魂微微凝眉，回答：“他是我姐姐心爱之人，又因为我们才身处妖丛，自当记挂。”
果真是无情缘的，她根本不清楚他的嗤笑究竟为何而起，只当对方看轻姐姐心爱之人……雪风心中无奈，还未有所表示时，暮魂已轻拂衣袖，化光而去。不知过了多久，玄冰崖映衬日光，开始有淡淡雪花飘落。落在他俊美如画的眉眼，洁白无瑕的衣衫，还有如墨一般的长发上。男子神情慵懒感受着冰雪的飘洒，片刻，轻声一笑，抬手接住一片雪花来。那雪花在他手心熠熠生光，晶莹不散。“白狼算什么东西，也配跟你比。”
他淡淡道，收回五指，手心的光华也渐渐消散……另一头，约摸一盏茶时间，白光散落太华。暮魂行至洞中，在姐姐无比欣喜里，抬手放出那多晶莹雪花。雪花在书生头顶变化旋转，白光笼罩了韩涛音整个身体。片刻之后，仿佛落雪大地一般，洋洋洒洒落在他身上，消融进身体里……书生的脸上也同时渐渐有了血色，明显体内妖毒已解，只需再几日修养，即可苏醒。嫣魂抓着妹妹的胳膊激动万分，随后又赶紧扑到书生榻前，抓着书生的手，无比温柔又无比期待地等候对方醒来。暮魂看着姐姐高兴的模样，也露出淡淡笑容。随后走出门来，回身望着洞府，抬袖一挥，半空便浮现数十朵晶莹木槿花来，围绕着洞府四周，熠熠生光。她单手掐诀，口中浅浅有词，最后轻喝一声“落——”木槿花消散洞府内外，原先地幽寂洞门，便化作一所不大不小的宅子来。虽不如之前湖边的阔大，到更显几分清幽雅致。如此，姐姐便能如商量般告诉书生，山下清湖涨水，所以搬到山上姥姥家暂住。午后清风吹拂，带着幽幽野花香气。看书生模样，也该醒了。他昏迷期间一直有玉盘养护，所以即便多日后才苏醒，也不会对身体有太大损耗。暮魂草草看过，又宽慰姐姐几句，随后与桑云走进另一间屋子，接过手杖侍奉姥姥坐下，为对方轻轻捏肩，眉宇微蹙，似有思索。不知过了多久，暮魂沉寂片刻，恭敬道：“姥姥，暮魂记得您之前，知道我私下修化形之术时曾说，人类因是女娲亲手所造，继承了神的灵气，因此是万物之灵。不过为其肉体凡胎所拘束，不经专门修炼，发挥不了什么效用。而我们妖如果也灵气充沛，运用得当，则自如近神。”
人生于母胎，有美丑贤愚；妖生于天地，自然也有馥郁寡陋。所以，她生来便能修化形化身之术，不似寻常妖族，本体之外，长期维持人形已算尽力。这一点，连同枝而成的姐姐嫣魂，都只能观望。桑云思量着，点头：“嗯。”
“姥姥，”暮魂微微迟疑，方继续道，“我那日在玄冰崖外和碧竹君一行交手，再次用了蛇身。”
因为在面对千竹万叶针时，攻不破的银麟巨蟒，相对于其他族类，明显是最有力的反制手段。桑云抬眸：“如何？”
“我不知为何有这般感觉——”“什么感觉？”
暮魂默然片刻，回答：“玄贞姐姐本是蛇妖，但她若跟我同以蛇身相对，只怕我不一定输。”
玄贞就是当初槿家姐妹还小时，曾抢夺玉盘逗弄过她们的蛇妖头头。因为通体乌黑，故名玄贞，修行至今有七百年余。只与白青二蛇不同的是，太华山一向清明，不比峨眉和其他山岳妖灵们往往争斗不休，所以为避血腥，她不曾修行过蛇妖常修的吞噬之术。但论起道行，放之天下只怕除了白蛇，蛇妖中便是她最深厚。桑云了解暮魂脾性，知她虽冷淡，却毫不狂妄。这里的“只怕我不一定输”，听者应当理解为，“绝非我敌手”。遂难免有刹那惊讶，随后竟不禁淡淡一笑，道：“你生来灵气充沛，又加上几乎每个月夜，都用玉盘集聚三光精华修炼，成长迅速不足为奇。”
尤其每月十五满月和月底晦日，是玉盘集聚日、月、星三光精华最深厚的时候，暮魂从两百年前开始，就在姥姥的要求下几乎从不间断地月月以玉盘修炼。不仅独成一门化形，连带其他术法，也比旁人领先无数。所以她在不过五百年道行，便能调动江湖之水，指尖化雨……然这些暮魂和身边的人都早不以为意，但如今化形术无意间便增长如此，叫她自己都觉诧异。桑云似乎看出她的心思，笑道：“是你得天独厚，旁人还羡慕不来呢。”
她本是赞誉，也是宽慰。可暮魂闻言却不由蹙了蹙眉，仿佛这句话反戳中心中某处关节一般，叫她启了启唇而欲言又止，神情少见地凝重和踌躇。桑云察觉也是不解，正待要问，本该和书生你侬我侬的嫣魂却走了进来，将两人对话打断。情郎死里逃生苏醒，应当万分欣喜的，可这厢她看着也似乎几分不快和犹疑，低着头脸色悻悻。暮魂便将方才的话都放一边，忙关切姐姐道：“怎么了？书生还没醒么？”
嫣魂摇头：“不是，他醒了。”
“那是怎么了？”
嫣魂顿了顿，方抬眸看向妹妹：“我，我也说不清……”“说不清？”
嫣魂再次默然片刻，牵起妹妹的手，道：“我总觉得韩公子这次醒来，跟之前不一样了……”暮魂不解：“哪里不一样。”
“就是……”嫣魂想了想，回答，“你记得他一开始的模样么？”
暮魂虽不知姐姐具体指的哪方面，还是点头：“嗯……”“他那时规规矩矩，拒人千里。后来一天，他忽然对我柔情似水，我跟你提起时，你笑着说大抵书生开窍了……”暮魂心中一顿，突然隐约觉得不好。“可他这次醒来，第一眼见到我却是惊恐退避，虽然后来缓和了些，他虽不说，但我总觉得他丝毫不愿再靠近我——对我规规矩矩，拒人千里，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模样……妹妹你说，他是不是知道我是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