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风不是恶妖。就算他听命白狼取了书生的精元，还对他施下妖毒，暮魂依然如是相信。当初相遇时，她和姐姐嫣魂还是半大孩童。孩童便总会惹人逗弄，于是一日姥姥不在，太华山几只蛇虫妖灵便施法抢了她们负责看管的玉盘玩耍。槿家姐妹追出洞府，赶了数十里地，从山头绕到山尾，山阳绕到山阴，炎夏烈日里热得气喘吁吁，却总赶不上对方，将嫣魂气得破口大骂。那时暮魂便已冷淡许多，沉默却也更坚韧。嘱咐姐姐到阴凉处休息，自己拔剑去追。又过了不知多久，就在她也觉体力不支时，忽然吹过一道无比清凉的风，头顶太阳竟也被白雪汇聚一般的厚云遮挡，让她登时轻松下来。随后，见那清凉的风化作一卷一卷起伏波涛，毫不费力就赶上蛇妖所化的黑烟，将其吹得四处乱散……暮魂听到蛇妖一声惊呼，接着落下云端，手中玉盘却已不在。然她们却丝毫不以为恼，反抬眸望着空中伴随白雪飘飞疾风，露出欣喜和痴迷的笑容来，高声呼喊：“雪风公子——”暮魂愕然一愣，也抬眸看去。片刻，那卷盘桓的雪风果化作一个浑身白衣的男子，飘飘然落下地来。她也修成两百年，从不曾见过如此俊美的模样。一身白衣似雪，扇手皆如玉，如画的眉眼尘世难寻，应当只堪仙君……难怪，蛇妖们被夺了玉盘，还兴奋如此。正思量间，便见那男子似乎对蛇妖们含笑叮嘱几句，大概莫在拿她和姐姐胡闹一类。妖灵们无不点头答应，只盼雪风公子多加停留片刻。随后，他拿着玉盘缓缓向暮魂走来，看着她因为生气而微微蹙起的眉眼，看着她不大的手紧握银剑，露出淡淡笑容来。“你们，就是桑云照护的槿花妖吧。”

暮魂回神，点了点头。男子便又是一笑，日光灿烂，却难与他眉宇争辉。他将玉盘递还给她，动作随意却又温和：“她们也不过同你嬉闹，不必生气，以后不会了。”

暮魂看了看不远处笑吟吟的蛇妖们，一面接过玉盘，淡淡回答：“我知道。”

“唔。”

男子依旧看着她，神情叵耐寻味，“那你还蓄力在剑上，打算跟她们拼个死活么？”

暮魂化去银剑，又将玉盘念诀缩小，放进袖中，这才回答：“她们逗弄我和姐姐，逗弄便是轻视。我若能赶上，自然要叫她们吃些苦头。”

她若能赶上……男子看着半大女娃冷淡又骄傲的模样，闻言不由失笑。随后似不经意的爱怜般，伸手在对方头顶轻轻一抚，倒叫暮魂感到错愕一愣。“你叫什么？”

暮魂这才后退一步，回答：“我姐姐叫嫣魂，我叫暮魂。”

神态似大人，可声音还有些许稚嫩。“嗯。”

男子又笑了笑，“我叫雪风，我住在西山玄冰崖。”

暮魂抬眸，神色恍然大悟：“你就是她们常说的，那个雪风仙君？”

男子再次失笑，语气更加温和：“我不是仙君，我跟你们一样，也是妖灵。你是花妖，我是雪妖。”

“哦。”

“你以后就叫我雪风哥哥，好不好？”

女孩迟疑着，没有回答。“你叫我雪风哥哥，我就也教你和你姐姐修行。不出五十年，保证你们便不再受旁人逗弄。”

这话必定应了女孩内心所求，登时抬起那水一般的明亮眸子，顿了顿，唤道：“雪风哥哥。”

日光似乎也因为男子的到来而无比清凉，他温柔“嗯”了一声，嘴角不知是第几次，微微勾起……思绪猛然收回——月光下，一身白衣的女子在半空迅速翻身回旋，躲开那迎面袭来的竹剑，飘飞落地，干脆地拂袖站立。竹林后，依旧浓妆艳抹的碧竹君和手下几只小妖走出，对她怒目而视：“木槿花妖，你勾结龙虎山剿灭同族，现在还敢闯入我西山境内，简直自寻死路！”

暮魂神色淡淡，默然片刻，道：“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莫要挡路。”

她语气随意冷淡，却毫不掩饰轻蔑。碧竹君气到失笑：“小小花妖口出狂言，你找死——”话音方落已摆开阵势，几只竹木妖灵位列四方，一齐向女子袭来。暮魂却只不慌不忙伸展着右手五指，等那被玉髓灼伤的皮肉全部复原。完全复原之际，也正值四方袭击到的顷刻之间。她猛然挥袖一跃起身，伴随着势不可挡的疾风将四周落叶扫起，真身便化作一条泛着银光的张狂巨蟒来。比那日对战雪风时的蛇形，明显还要大出许多许多。巨蟒浑身银鳞仿佛钢铁铸就一般，映衬月华闪烁寒光，身形一卷，将碧竹君千万竹叶针悉数弹落，伤不到它分毫。刹那之间，群妖愕然不已。若非知晓对方底细，叫任何人面对如此情景，都一定会以为槿暮魂是千年蛇妖。可她明明是木槿所成，怎么却能化形为蛇，还有这般威力？正惊诧的片刻，大蛇一卷风而起，上身扭动起伏，张开门一般大的血口如风扫落叶般袭向四周妖灵，沿路挨个吞噬，气势万钧不可阻挡。碧竹君察觉不好，奋力化作绿光躲开，落地回头时，自己手下小妖已尖叫着被大蛇吞噬殆尽。随后，那巨蟒又反转蛇头，伴随着扫过落叶的窸窣声，以不可阻挡之势，再次向他铲地袭来……残叶乱飞。不知过去多久，疾风渐渐平息。月华已至西天，依然光亮如初。巨大的白蛇在半空逐渐缩小，依旧恢复白衣女子模样，缓缓落下竹林中。随着白光散去，竹妖们三三两两也坠落到地。个个神情紧蹙面色苍白，明显已入昏迷。暮魂站定，回头看了看倒地的群妖。化形之术，早在千万年前，道家先师便驾轻就熟。如武王伐纣之战，破界牌关下诛仙阵时，老子一气化三清，叫通天教主以为又有高人前来阻挡，便是其中代表。佛家也叫法相，即不是本体，而是化出的形象。修炼越好，则法相威力也越大。不过她的化形毕竟还不似真身，能将群妖卷进化形体内达成压制，却不可能真像白蛇和青蛇的吞噬之术一样，将他们全部吞噬消化。所以竹林群妖不过在震荡中陷入昏迷，不出半日就会醒来。而暮魂本来，也不想于此大开杀戒。她微微凝神，依旧拂袖化风，朝玄冰崖而去。这时已临近天明，西天月华隐没，东边隐约熹微，白日将至。那记忆中的白衣男子便独身盘坐崖边，清风吹起他的衣裾，飘飘然不染半点尘埃。暮魂远远便见了这副情景，不禁有片刻驻足。随后拂袖落下，立在对方身边。雪风明显也知她的到来，却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两人一坐一立静默相陪，半晌后，才听男子淡淡开口：“碧竹他们呢。”

“我打晕了他们。”

暮魂回答。雪风睁开双眸，似乎一笑，无奈摇头：“他百年来一向不忿旁人夸你修行天赋，如今亲身尝到，终究要信了。”

暮魂默然，片刻，也坐到男子身边。微微月光依旧映照着两人的影子，美好如画。“雪风哥哥，两百三十年前，你因为情劫修为大损，我也曾感到难安——”雪风微微一怔，侧头向她看去。原来她不是全然冷若冰雪，毕竟冷漠之外，还是感到些许愧疚……“一夜月明修炼正当时，我却心绪烦乱，只得潜行回洞府。不想，姥姥也回来了。”

暮魂回头，看着对方，“我在门外，见她对着供案上的画像祈愿。那幅画像平常总被遮挡，姥姥也不许我们碰香案，所以我们从不知她供奉的是谁。直到那天，我才隐约瞧见，那画像早已斑驳，模样失真，却明显是个女子形容。”

她是在解释，自己知晓轩辕坟大妖的缘由，因为之前没有机会。说这些话时，雪风便只沉默，神情似在思索，又似乎陷入回忆，叫人莫名觉得，些许悲伤。“我不敢打扰，正预离开时，又听姥姥提到情劫之事，祈求庇佑。可她那时对你的称呼，却是师兄——”师兄，现今大概无人知晓，玄冰崖雪风公子，竟是太华山桑婆的师兄……雪风听得这两字，自然也震动不小，可先前的惊愕却已消散了许多，恢复了他素日清冷出尘的模样。默然片刻后，抬眸问道：“就算她叫我师兄，你又如何知道轩辕坟大妖。”

暮魂淡淡一笑，回答：“姥姥当初为你担忧，寻求那画像庇佑。她称你为师兄，那寻求庇佑之人，大可能就是你们共同的师尊。我虽好奇，可惜时代久远，太华内外大多数妖灵，只怕都无从知晓。”

她好奇的缘由，自然不止那师尊一件事，或许还有为何姥姥与雪风师出同门，一个俊美如仙，另一个却如此苍老……不过此时却不必提及。而雪风、桑云都是千余年的道行，太华西山多数妖灵都远不及此，别说无从打听，姥姥明显对此事避讳，到时发觉更加不好。雪风以为然，不经意间微微点头。暮魂继续道：“所以我假借闭关修炼，偷偷去了一趟峨眉。”

峨眉山……雪风恍然大悟：“你去找了白蛇。”

暮魂点头。白蛇从前就与雪风和桑姥姥旧识，往昔十年八载，还有相互问候。但太华、峨眉相隔数千里，若非后来雷峰塔之事穿得沸沸扬扬，两山妖灵都早将她和妹妹青蛇全忘却了。不想，暮魂曾在两百多年前，为了解开心中疑惑，亲往峨眉山拜访。“白蛇姐姐明显也有所顾忌，不过我向她保证，不会跟旁人提及。”

暮魂再次看向他，“事实上，若非你到今天还那样忠于白狼，叫我一时不忿，我的确从不打算说出口。”

雪风默然不答，神色沉寂，半晌，才缓缓抬眸：“她都告诉了你什么。”

暮魂站起身，道：“没有太多，只是你和姥姥师尊的身份，还有——”“还有什么？”

“五百年前血洗龙虎山的大妖，便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