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叶远下班后，忙于处理班里的事，回来得迟了些。听到开门声，正玩芭比娃娃的小紫云，快乐地迎过去，糯糯地喊着爸爸。叶远伸开双臂，抱住小人儿，高高举起转着圈圈。这是这段时间父女俩最热衷的亲子游戏。吴桐正在做午饭，听到孩子银铃般的笑声，也忍不住微笑起来。叶远把紫云放下，来到妻子身边，低语一声“辛苦了”，就要洗手帮忙。“先别忙，书桌上有你一封信，好像是方乐寄来的，快去看看吧。”
吴桐提醒道。信确是方乐寄来的。说来惭愧，上次与方乐见面，还是去年冬天，在山花的葬礼上。记得当时，方乐因为悲伤，瘦得脱了相。叶远边想边拆开了信，只见写道：叶兄：见字如面！上次你来，适值多事之秋，未能把酒言欢，实为心中憾事。念及你我情谊，兄定不会放在心上，才稍觉释然。自花儿走后，我终日遑遑，如行尸走肉般，不知日夜。有时清醒，便见五岁孩儿，形同孤儿，心中凄凉又添几分。所可欣者，孩儿早慧,小小年纪,已会简单饭食。这半年多来，反是他照顾我时多，我管他时 少。若有一日，我赴黄泉，怕无颜见花儿吧。但伊人已 逝，徒留鳏夫幼子，只觉陋室空床，满目凄凉，潸然泪下。苍天不公，幸福难留。自入夏以来，只觉身子沉，怕不久于人世了吧。我命不足惜，余一事未了，无人可托，惟盼兄来，解我父子于困厄之中。我自幼孤苦，兄是知道的。同窗读书时，也多亏兄不厌我，常常接济，才顺利完成学业。今拖病躯，实有愧兄之初望。盼兄早来。告嫂子往返只需三两日，不必挂心！小紫云该满院子跑了吧，话说得清楚么？念着却无法前去 相见，就代我亲亲她的小脸吧。你们的梧桐小筑该是夏日正浓，绿阴蝉唱了吧？再次恳请，兄长早来，盼盼盼！方乐93年夏，山中雨夜叶远读完信，除感叹方乐一惯的文风外，便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年纪轻轻，他怎么这样看不开？他以为时间会洗去悲伤。就算悲伤难走，最起码还有小超，他怎么忍心让孩子失去母亲后，又得不到父亲的照抚？他一直觉得他心重情深，却不知心重情深到这种地步……吴桐做好饭，还不见丈夫出来，就过来瞧瞧。叶远把信递了过去。吴桐读完，眼圈红了。她记得第一次见方乐，是在她跟叶远的婚礼上。方乐是伴郎。一个羞涩的大男孩，却仗义地帮叶远挡了好多酒。婚礼结束，吴桐问她有没有对象。他羞赧半天，才说喜欢一个叫山花的姑娘。后听叶远说，那是方乐的单恋，恋得很苦。本以为这场隐秘的情事，会无疾而终。没想到，过了一两年，他突然来信，说已结婚生子，新娘便是山花。她和叶远不敢相信，亲自上山，见到了他们一家三口。临走时，山花抱着孩子，偎在方乐身旁，在成绮的余霞里，挥手作别。这幅画面也定格在了吴桐的心上，以为他们的生活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没想到，才幸福了几年，山花便离世了，如今，方乐又病体缠身。这一家，怎么会成这样？吴桐把信折好，放回信封，便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叶远说：“明天一早吧。”
夜了，风未停，雨又来。吴桐帮叶远收拾行李。“水果罐头、酱牛肉、各种点心……这些是给方乐和小超的。这套衣服，是给你换洗用的。还需要什么吗？”
她回头望着丈夫。他摇了摇头，拍拍床边，“过来吧，你想得很周到了。明天天不亮我就出发，这样才能赶上最早的一班车。小紫云就辛苦你一个人了。”
吴桐不再言语。小紫云玩了一天，早已甜甜睡去。叶远亲亲小紫云，说着“宝贝，好梦”，便熄了灯。第二天,风停雨歇。叶远从黎明到午时，坐了大半天的车，再加上一路颠簸，肠胃翻腾起来。下车时，先吐了一阵，又急匆匆赶路。他还要走近十公里的山路，每次来访方乐，总是如此。夏日的西山，树木苍翠，自有一股清凉。叶远无心赏景，只顾埋头赶路。终于，在太阳偏西时，到了方乐家。方乐住学校的职工宿舍，条件很有限。目前只有方乐一家住校，其他职工，下班便回山中的家去。整个学校显得空荡荡的。当然，物质条件的艰苦，并不能取代精神的富足。也许方乐便是如此吧。当然，城乡差距一直存在，和他的梧桐小筑比，这里真的是陋室了。好在山花是个勤劳的姑娘，她活着时，每天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自有一种山野的古朴味道。只怕现在……推开柴门，小超正在灶台边忙碌着。说是灶台，不过几块砖头垒成的土灶，砌在院子里，上挂一块雨布而已。由于身量不足，他正站在小方凳上，动作娴熟地择着豆角。听见有人来，他抬头一看，忙放下手中的菜，快活地跳下方凳，迎上来叫了声：“叶伯伯，您来了，我爸就会好了吧？”
见叶远点头，他天真地笑了。叶远看着眼前的孩子，和无忧无虑的小紫云比，过早地承受了人世间的悲伤，鼻子一酸，把孩子抱在了怀中，笑问：“你怎么这么瘦？”
小超笑了笑：“伯伯，我不瘦，我每天都有按时吃饭，个子比小虎还高呢。”
小虎，是他的好朋友，听方乐提过。屋内传来几声咳嗽。小超挣脱叶远的怀抱，向屋子跑去，轻拍父亲的后背说：“爸，您又要吐吗？盆在这儿，你往这儿吐！”
叶远紧随其后，看到了这一切，终于明白方乐所言了。“孩子，你先去玩吧，让伯伯照顾爸爸。”
“谢谢伯伯，”他不放心地看着爸爸，见爸爸笑着摆手，才犹豫着说，“那好吧。”
看着小超瘦瘦的身影离开，叶远和方乐同时叹了一口气。方乐半躺着，想要挣扎起身，被叶远一把按住。叶远见好友满眼悲伤，仿佛世间万物都激不起他生的希望。再看他的手，竟是青筋凸起，骨瘦如柴。“才大半年不见，你怎么病成这样了？明天一早，你跟我下山，去医院，会好的。北京不行，咱就去国外。你难道忘了？叶方正在国外学医，他一定会想办法的。相信我。”
方乐摇摇头，意思是说不必了。他用尽气力，还是极虚弱地说：“叶兄，你我虽非一母同胞，却情同手足。如今你来了，我就放心了。让我说说所托之事吧，再不说，我怕会来不及。故事很长……”“好好，我来，就是听你说的，别急，慢慢说……”叶远掩住伤感与担忧，强颜欢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