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卡噗球。”

卡尔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着，包裹在黑布下的身躯只露出一双眼睛，几片歪歪扭扭的紫色铁片被他扔到了眼前的商人的桌上。　　商人没有多问什么，迅速地将桌上的紫色铁片收起后，从桌下掏出一个小球，扔给了卡尔。　　卡尔一把抓住卡噗球，没有在意对方给的只是一个被用了好些日子的旧货，转身便离开了这处黑市。　　像这样的黑市每个地巢中几乎都会有上一到三个，人们把平日里干活时偷偷留下来的资源用于交易，食物，欢愉，或者类似卡噗球这样的生活用品。　　正常来讲，来黑市交易其实完全没有遮掩面貌的必要，在十二环陆这种鬼地方，没人会在意你是谁，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或者今天看到的这个人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地巢。　　但考虑到像自己这样高频率购买卡噗球的举动很可能引起一些暴徒的注意，因此每次来黑市时卡尔都会换一副装饰。　　从黑市到自己的房间，大概有半个小时的脚程。　　一回到自己的火柴盒中，卡尔就立刻迫不及待地将门锁上，将卡噗球搓亮挂到了房顶上。　　柔和的光芒顿时笼罩住了这处两米见方的狭小空间，卡尔小心翼翼地从地板下取出那破旧不堪的没有封面的书本，翻到了位于中间的某一页。　　从他捡到这本书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卡尔已经顺利将这本足有四百余页厚的世界图志看完了一半左右。　　对他来讲，这是感觉过的最快的一年。　　过去的时候，每天干完活的他就只能蜷缩在铁疙瘩堆砌成的房间的角落，被病痛折磨地许久才能入眠，每天都不知道自己这样挣扎着活到第二天究竟有什么意义。　　唯一的慰籍就是那两本从地上捡到的幻想故事，但那终究只是不切实际的想象，短暂的梦幻过后带来的是更加茫然的空虚。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讲都如同一种折磨，但最本能的求生欲却逼迫他不断地在这种折磨下挣扎着活下来。　　可在捡到这本世界图志后，卡尔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开始发生了变化。　　每天不再是恍惚度日，而是有了明确的目标，夜晚里也逐渐不再在意病痛的折磨，甚至很多时候他仿佛都忘却了身体上的痛苦一般。　　就连他的思想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过去的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和其他人一样能得到进入交配区的资格，让交配和繁殖的原始欲望填满自己空洞的灵魂，过上醉生梦死的生活。　　但现在，卡尔的想法变了。　　伴随着不断地阅读，随着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不断地全面和深入，他心中对于那些最原始的欲望渐渐没了兴趣，反而更想将心思全部投入到阅读上。　　更多，更多，想要了解更多……　　卡尔就如同一块好不容易遇到水源干瘪的海绵一样，疯狂地汲取着书中的知识。　　为此，卡尔第一次如此对活下去这件事充满了如此热切的渴望，毕竟只有活下去，他才有机会了解到更多的知识。　　“这个世界就如同一块块被切好然后拼凑在一起的倒三角形的奶酪一样，位于第一环陆的那些掌控着这个世界的大人物们根据自己的心情和需要，取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块奶酪，将这个世界分成了十三个不同的区派。”

“每个区派都有种完全不同的发展特色，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状貌，比如隶属于死亡主宰的幽冥区派内部的上民和中民几乎永远都是一副死人脸的模样，而隶属于欢愉主宰的卡西奥区派下属的帝国们则一个个喜欢用交配的方式决定战争的胜负。”

“或许唯一永恒不变的，就是十环陆以内的区域中的景象，无论在他们头顶的大人物们如何发展，在做什么合理的，不合理的，可笑的，疯狂的事情，对于他们这些如螟虫一样朝生夕死的下民和贱民来讲，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卡尔耐心而细致地阅读着，这本书因为饱受岁月摧残的缘故，上面的许多字迹看起来都十分模糊，必须要经过仔细观察再加上一定地揣摩，才能勉强看清书中的内容。　　这一段讲述的是各个区派的特征与区派之间的关系和发展历史。　　按照书中的介绍，这个世界最上位的是十三位巫师主宰。　　死亡，欢愉，时空，天命，暗影，杀戮……　　这十三命主宰共同掌管着这个世界，但却又各自为政，距离火炬最近的那十三块一环大陆便是他们的居所。　　以十三名主宰为始，十三个区派开始建立，区派的核心位于第三和第二环陆，唯有成为上民才有资格取得区派成员的身份。　　区派往下，是对应这些区派的大大小小的帝国和王国，这些国度听从来自区派上层的大人们的吩咐，管理着第九到第四环的环陆。　　不像永恒不变的十三区派，这些活在第九到第四环，以中民为主导的王国和帝国下，为了争夺更多的利益或是得到上面的大人物们的赏识，疯狂地围绕各个陆块的争夺展开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　　战争带来利益，也带来灾祸，但受到灾祸的人只需要丢到第十环甚至第十一和十二环就好了，这样一来留在第九到第四环陆之中的便只剩下得到利益者了。　　数以万计的国度，永恒不变的利益。　　上千万年的战争带来的是难以想象的仇恨枷锁，这种枷锁甚至一路延伸到了十二环陆这些下水道一样的区域。　　如果把一个姿色不错的女人扔到敌对国度掌控的下属十二环陆，那么不要一天她的尸体的各个部位就会出现在黑市的中，沦为贱民们发泄欲望的工具或者是某个负责地巢的巫师的收藏品。　　野心，欲望，仇恨……　　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共同构筑成了第九环到第四环的疯狂景象。　　无休止的战争，无休止的奴役和掠夺，即便是眼下看起来处于安定的王国和帝国，谁也不敢保证一千年后这些环陆是否又会换成另一个主人。　　过去卡尔曾幻想过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摆脱贱民的身份，成为一个生活在第十环陆的下民甚至与第九环陆的中民，将会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可当真正了解到这个世界的全貌后，卡尔才意识到自己过去的想法究竟有多么滑稽可笑。　　除开第三环陆以内的区域，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早已全都变成了一个模样。　　甚至于包括第三环陆内也从来不是一片祥和，否则的话，也不会出现十三个区派的划分和那些在区派的默认下疯狂发起战争的王国与帝国了。　　“这个世界，已经彻底沦陷到了名为欲望和疯狂的深渊中。”

卡尔默念了一遍书中的这句话后，沉默了一会儿。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刚刚捡到这本世界图志时的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了，一年的阅读与思考，让他具备了理性和沉着的品质。　　现在的他，在阅读到这些足以被任何一个区派视为罪大恶极的亵渎的话语时已经不会再感到那种巨大的冲击感了。　　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压抑，以及深深的无力感。　　就算知道了这些，身为一个生活在第十二环陆的贱民的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说到底，卡尔很清楚，自己能有机会在这样一个两米见方的狭小而黑暗的空间里，通过这样一本破旧的书籍了解到这个世界的全貌，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而更大的幸运，则是……　　“咳，咳咳…！”

忽然，少年的表情一变，剧烈的咳嗽声在狭小的空间中回荡着，钻心般地疼痛死死地揪着卡尔的五脏六腑。　　他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口鼻，殷红的血液从他的鼻翼间留下，猩甜而带着一抹苦涩的滋味萦绕在他的唇齿间。　　几分钟后，咳嗽声逐渐平息，卡尔看向自己的手掌，不算明亮的灯光下，猩红的血迹散发出一种异样的阴森感。　　又加重了。　　卡尔苍白的面庞上是异常平静地表情，对病情发作这种事他早已习惯了。　　唯一不同的事，过去的他早已放弃了挣扎，但现在的他却打算在自己的生命之火尚未熄灭之前去拼上最后一丝希望。　　只见卡尔将手中的书本小心翼翼地放进地板下的暗格，然后拿起暗格边缘叠起来的一张泛黄的信纸，熟稔地将其摊开。　　这张信纸被粘在了那本世界图志的第一百页，上面的字迹不同于世界图志上那些工整的文字，而是充满了一种焦急的缭乱感，仿佛书写着似乎是在十分紧急的情况下写下它的。　　这便是他更大的幸运：　　“后来者，当你看到这里时，意味着我的生命已经结束了。”

“我不知道你的时代距离我的死亡究竟过了多少年，也不知道我所遗留的东西是否存在。”

“但我相信，你的处境肯定不会好，毕在第十二环陆这种地方，不可能存在过的好的人。”

“如果你是被那些家伙派来干苦活的巫师，那么我留下的东西说不定能让你成功摆脱这个鬼地方，甚至一举翻身成掌控一方大帝国的‘上等人’，我相信应该没有哪个家伙拒绝得了这种诱惑。”

“而如果你只是某个被流放的，甚至干脆就是土生土长的第十二环陆的可怜虫，那么，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　　“——如果你有哪怕那么一丝抬起头的勇气，那么……就去拿到它！”

“只有这样，你才能改变自己那虫豸一样的命运！”

“拿到它，然后，成为真正的巫师！”

“它在我的心脏位置，我相信我的尸体在被发现时应该不会腐烂得太厉害，否则的话你也不会看到这段话了，毕竟它可比这些脆弱的纸张更经得起折腾。”

“用我膝盖下的那把匕首，划开我的心脏，那里面有我最后的遗留。”

“怀疑也好，欣喜也罢，我不在乎你的想法，我确信这是足以让任何人动摇的利益，这样就足够了！”

“只要你们有拿起它的勇气，出于贪婪也好，出于不甘也好，我的目的便已经成功了。”

“最后一句，假使未来某一天，你真的打算去做‘那件事’的话，那么，一定要找到[古卡墨斯]，它是唯一能让‘那件事’成功的希望！”

卡尔将信纸缓缓折叠好，一并放回暗格中。　　他又一次看向自己手掌中的血迹，手掌不自禁地攥紧。　　他不知道对方指的改变命运的机会究竟是什么，但他确信，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命运也好，成为巫师也好，还是对方口中的那件事也好，这些都与现在的卡尔无关。　　卡尔只知道一件事。　　——他想活下去！　　……　　……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从四方八面传来。　　卡尔死死地抓着固定锚，看着眼前的天花板上挂着的卡噗球，死死地咬紧牙关。　　地巢内存在力场平衡装置，因此在地巢内受到的翻转震感和负荷都远比地面上的要轻得多。　　可即便如此，翻转时的离心力已经引力场方向的改变，对于如今恶疾进一步加重的卡尔来讲依旧是一种无比巨大的负担。　　巨大的压力挤压着卡尔的全身，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疯狂地翻滚着，一缕缕鲜血从他的鼻翼下和喉咙中溢出。　　“噗！”

只见卡尔猛地喷出一口血雾，可下一秒这些血液就反手在引力的作用下拍打在他的脸上。　　卡尔的视线开始被鲜红所侵染，他死死地看着头顶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卡噗球，苍白而俊秀的面庞此刻却异常狰狞。　　活下去！　　    活下去！　　    他一定要活下去！　　卡尔在心中疯狂地咆哮着，浑身的骨骼仿佛都在嘎吱作响。　　嗡——！　　终于，伴随着一声轰鸣，卡尔的身子骤地一弹，然后摔在软泥上，庞大的压力骤地消失。　　他活下来了。　　“咳咳…咳咳咳！”

卡尔翻过身，剧烈地咳嗽着，大把的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涌出。　　卡尔一边咳嗽，一边抓起放在一旁用他剩下的所有积蓄换来的药物，一把将其吞下。　　难以形容的苦涩感伴随着鲜血的铁锈味一同在卡尔喉咙中扩散，随着药物的生效，他身体四处传来的剧痛开始迅速平复，一种冰凉的感觉伴随着血液快速扩散到他全身。　　这种药物不但能暂时扼制住他的疾病，并且带有强效的止痛效果，大脑代价则是会严重透支自己的肝脏的寿命，几乎服用一次后肝肾就会直接告废，即便挖出来扔到垃圾堆都不会有流浪狗来吃的那种。　　卡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晃了晃有些晕厥的脑袋，推开破破烂烂地铁皮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迈出了房门，顺着小道朝通风管道的入口方向走去。　　喧闹的声音从四方八面传来，在翻转日的这一天，所有人都可以不用干活，而是能肆意地放纵自己。　　这是属于第十二环陆的老鼠们一年一度的狂欢日，男人们在这一天会万分豪爽，女人们在这一天会无比浪荡。　　——除开卡尔这些打算前往地面上目睹白昼的人。　　放弃狂欢的机会，赌上自己的性命，就为了去目睹那么几个小时的光明，在许多生活在十二环陆的人看来，卡尔他们这样的做法，完全就是不可理喻。　　毕竟老鼠再怎么向往光明，也只能一辈子生活在地沟里。　　一群死都要看一眼光明的蠢货，这就是其他人对像卡尔这样的人们的评价。　　但却并不会有人来阻止卡尔他们的愚行，毕竟对人们而言，他们的生死都归属于管理地巢的巫师大人，既然对方没有开口，那他们这些人敢擅自行动，就相当于在跟巫师大人的意志对着干。　　因此，从来不会有人来打扰卡尔他们前往地面。　　包括这次也是。　　他就如同过去几年所做的事情一样，跟随着从地巢的四方八面汇聚来的人流，来到了那处半废弃的通风管道的下方。　　漫天喧闹声中，卡尔在药物的支撑下，一步一步爬上了半废弃的通风管道的扶梯。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头顶，漆黑的瞳孔中是从未有过的决绝。　　卡尔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究竟还能支撑几个小时，但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觉悟。　　腿不能动的话就用手，手用不了的话就用下巴。　　哪怕是用牙齿一点点地咬着石头过去，他也一定要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拼尽一切挣扎着活下去。　　狼狈不堪也好，受尽嘲笑也好，饱受折磨也好。　　就算最后的结果是死在这条道路上，他也绝不会放弃！　　即使真的要以虫豸的身份死去，他也绝不想成为那苟缩于洞穴的蝼蚁，而是要成那扑火而亡的飞蛾。　　这就是他所选择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