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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寸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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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龙禁宫中,没有秘密。高昶虽然不曾说出口,可他对太子的些微顾忌,太容易被人察觉。就像一阵轻轻的风,顺着宫墙,准确无误地吹送进了夏季闷热的宫苑,拂过嫔妃们鬓边的垂珠,惹得满耳琳琅响动,一点也不得安宁。昭阳宫内,高天宇脸色不豫,起身欲走,独孤皇后依然拦着。高天宇苦笑,道:“母后今日岂不是存心诳我?”

孤独皇后沉着脸道:“左右你们都是亲兄弟。他知道便知道,还能出手妨你不成?”

高天宇有些不耐烦,垂着头还口道:“若是母后不怕他算账,倒苦留我做垫背的干什么?”

独孤皇后被他呛了这句,只觉得像吞了块石头垒在喉咙,压得胸口憋闷。刚想再说些什么,门前便有内监唱报:“太子驾到——”母子二人再无商量的余地。高天宇也来不及出宫去,只得跺了跺脚,旋身就往内殿走。不顾天热,放下隔帘隐去了身影。独孤皇后深深吐纳一回,压下内心的不安,向宫女道:“迎太子进来吧。”

宫女肃穆垂首,带领昭阳宫差出门去迎。独孤皇后在她们背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清楚地知道高翔宇的来意。高翔宇自小在风口浪尖,注定要踏上争斗的路。而高天宇长于后宫,常绕膝下。从十几年前直到如今,她一向有隐隐的偏重。所以,这两个亲生的孩子,渐渐和她分出了向背。扪心自问,高翔宇流落在外,生死未卜的日子里,她虽也痛彻心扉,但看看高天宇,希望就比痛楚多些。她本打算先给高天宇替上太子之位,再去弥补心里深处对高翔宇的缺失,不料事情就这么反转过来,高翔宇毫发无伤地回朝了。这么些日子里,他一身忙的尽是大事。除了晨昏定省,还没有真正地拜访过她,也没和她说过几句像样的话。她知道,他知道。她的打算,从来没有瞒他的意思。只要他稍微一查,定能明明白白。虽不是问心无愧,可她的立场早已明了。她不止是他的母亲,也是祥麟的皇后,未来的太后,独孤家在祥麟上层的倚靠。揭开这些龌龊心思并不难,后果也并不严重。不过是脆弱的母子之情崩塌而已,不过是一场伤心带进棺材而已。若是话赶着话,就这么两下摊了牌,定然覆水难收。到那时,舍不舍得,难不难过,又能如何?这灰沉沉的宫墙内,皇家的母子们,都得是这么过来的。独孤皇后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可意外的是,高翔宇竟从不流露感受,每次见她,都将一腔孝顺表演得无可挑剔。忙过一段日子,高翔宇的和谈之事终于有了结果。局面已定,在他的带领下,和谈双方交换了不少条件,尽是目前民生所需。舆论一片大好,朝臣的支持向太子派系严重倾斜。于是,皇上那多疑的毛病又犯了,屡屡向她放话说,太子骄傲,不若老五谦逊。她倒也有些动心的意思。但细细想来,觉得不对。两个都是她膝下的孩子,无论哪个做储君,将来都要落得兄弟阋墙的名声,于德行有损,晋位便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没得给别人坐收渔利。是以,她一改先前的偏倚,倒是装聋作哑不表态。高翔宇果然觉察。就递了帖子,送了礼物,来拜昭阳宫。尚不知他有什么话说,独孤皇后心中也有些紧张,严阵以待。母子联盟,是破是立,就看这一遭了。//母慈子孝地用了茶,小厅中宴席齐备。对饮一杯,寒暄几句,独孤皇后像是方才想起似的,使人将高翔宇那把匕首拿了出来,亲手递过:“此物一向在你身边,如今总算物归原主。”

高翔宇心事重重地接了过去,放在手边。这下,连方才那未达笑意的笑容也不见了。愁锁双眉,手指轻轻摩挲过红宝石嵌的花朵,抿着嘴,低落之意溢于言表。独孤皇后知道,这匕首是他贴身收藏的。被人夺取时,定有几分凶险。在她目之不及处,儿子受了多少她不知道的委屈?这么一想,心中似被人忽然掐了一把,从心尖上痛到喉咙:“我儿……在外多受磨折,苦了你了。”

高翔宇未答话。半晌,才摇摇头,拿起面前酒杯饮尽,沙哑道:“我还以为丢了,却怎么回宫里来了?”

独孤皇后急忙清清楚楚地交代:“没丢,我一直收着。后来冯家的子侄辈进宫来时,捎了句话。道是:这东西本是别人跟你换的,待两国交好,你有了机会,再把交换之物还给人家。”

高翔宇抬头,有些惊讶:“此话当真?”

独孤皇后柔和一笑,道:“原话不是这个词儿,但意思没错。”

高翔宇这才缓和了眉峰的阴云,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抚摸着刀鞘,向独孤皇后道:“竟还有这一遭。若知道有这匕首,还有这话,我该早来拜访母亲。想来都是因得外头的事而怠慢高堂,还请母亲恕罪。”

独孤皇后心中一软,柔声道:“母亲只希望你出息。看你现今办的好差事,自是骄傲都来不及,哪有怨怼之情?”

高翔宇抿嘴一笑,道:“可是,我往往觉得对不起母亲。”

独孤皇后心中一紧,道:“快别乱说。”

高翔宇倒有些撒娇的意味,笑着道:“母亲,我早就想跟您细细地说一番。可巧今日时机正好,让我说吧。不然,这话一直放在心里,憋闷极了。”

斟满酒杯,捧于独孤皇后面前。独孤皇后只好与他对饮一杯。高翔宇兴致极好,晶亮的双眼望着独孤皇后,道:“我只想问问母亲——”席上独孤皇后,帘后高天宇,心中尽是紧张万分。尚不知他有什么发难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好接着。却见高翔宇面色柔和,款款道:“昔年母亲生我之时,可曾遭过极大苦楚?我幼时顽劣,可令母亲多承麻烦,徒生恼恨?”

独孤皇后愣了愣。古时郑庄公寤生,其母怨之,竟发毒誓曰:“此生不逢,至地下相见”。及至有了难处,又要求助于此子,凿地道相会,求恳儿子,破了誓言。莫非高翔宇所说的喻意在此?莫非他是说,他如今的势力,已经令母亲不得不放下偏倚,向他低头?高翔宇毫不在意独孤皇后的警戒之意,继续柔声道:“儿在外,也有风餐露宿,损伤发肤;也有凶险,命悬一线。每到这种时候,儿都会想起在宫中的母亲,生我,养我,却因我一意孤行,以致失了依靠,终成一场空。“但是,出征的决定是我自己做的,身为太子,对社稷的责任也是我放不下的。一面是我作为儿子,对母亲在孝道上的辜负,一面是母亲作为皇后,对太子的期望。我似乎都得到了,又似乎都没有得到。“有时候这想法让我很颓然,只想马上回来,告诉母亲,我对不起您,我想您。有时候却觉得,自己应当再努力些,让您也沾染我的荣光,跟我一起高兴。“母亲,我现在才知俗话说的没错——不养儿,不知报娘恩。我自己带了念哥一段日子,想到不少旧事,才发觉我从小到大一直在给母亲添麻烦,母亲却总是包容,从来不曾怨我什么。我今日心思,就是想好好地谢谢母亲,生我,养我,对我期望,为我操心。“娘,儿子懂事晚了些,您能原谅我吗?”

他这些话,一字一句,尽打动独孤皇后久未拨动的心弦。从怀里摸出手帕,轻轻压着眼角的湿意,却始终不曾打断,听他慢慢地说完。直到这时,她才对自己曾经的决定,有了深切的悔恨。她眼角发红,抬手理了理高翔宇的细碎鬓发,柔声道:“我只有你们兄弟两个,尽是贴心的好孩子,又有什么不如意的?你有这些心思,却从未在信中提起,我竟然今日才知。”

缓了一缓,又道:“你从来不必我过多操心,倒是我,因着你懂事,总是忽略你。别人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我清楚地知道,我做错了,不过是碍着父母的面子,不愿向孩儿讲出来罢了。”

高翔宇笑道:“母亲虽这么说,可您照看太子妃和念哥,都是尽心尽力的。我征战在外,想想家中有您,就知道后顾无忧。这才有前线的功绩。”

独孤皇后点了点头。高翔宇又笑道:“母亲,孩儿还有一事瞒您,老五也帮我瞒着呢。”

“何事?”

高翔宇道:“之前,我失踪那段时日,一直待在外祖家。是我不要外祖和老五跟您讲,害您为我担心了。”

他把与独孤茂的交谈复述了一遍。孤独皇后听在耳中,也知晓了母家的态度是要支持他。放下心,沉下意,收起波动的心绪,慢慢想了一番利害,才抬起头,道:“我儿能得到外祖这样的英雄赏识,真是太好了。你且放心,宫中一应有我,依然不会有后顾之忧。”

高翔宇也松了一口气。他心中早知独孤皇后的两手打算,也一向知道母亲对高天宇的偏倚。父皇忌惮于他和独孤家的联合,定然想要把兄弟两个都拖入乱局来制衡。在这其中,母后的态度是至关重要的。幸好母后并不是刻薄寡情之人,对二子的区别仅有一线,才能让他从母子反目的边缘,一力挽回了寸草春晖之情。这个结果,虽然对他今后的固权有利,但他更看重的,是祖龙禁宫中稀缺的情分,是人与人之间,在利益之外的感情维系。无形,却坚不可摧。//此后,母子相谈甚欢。觥筹交错,笑语声声飘入帘内。高天宇听得心里一阵阵泛着酸,喉咙里只觉得干涩,发苦。他想起几个月前,母后往抚河原上送信,催他回宫。字里行间感情殷切,他却推拒着不肯归来。高翔宇笑着听他说宫中的轶事,眼中总有些掩不住的失落。而现在,失落的人成了他自己。他明白,他生了妒忌之心。高氏的子弟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皇族兄弟之间又有几分真心的悌睦?他此前面对高翔宇,还能心平气和地帮忙,无非是因高翔宇身在泥沼,而他,有资格去同情。他也知道,他这资格,不过是凑巧捡了个缺,占得本该属于高翔宇的几年风光。如今,该将这些归还。但一朝失去,谁又能舍得?若要归还这些,那么他从前拥有的一切:孝悌之名、外祖助力、母亲偏斜的疼爱,都要归在高翔宇之身了。他曾对那件玄色麒麟袍有过那一星渺渺的希望,随着今日之宴到了尾声,也完全消散了。不知在帘后坐了多久,待外边欢声笑语平息,独孤皇后亲自进来看望,他的心绪已经压了下去,又是那个风度翩翩的模样。“母亲,你们合好了,我就放心了。”

“别费心再安排,我回自己宫中用膳就好。”

“不用担心,我很好。”

他的母亲和兄长这样和睦,是一件顶好顶好的事。但他心里,总有一些难过,挥之不去。因为他只是代王,不是太子。他的职责,是做一个从龙之功,而非自己跃过龙门去飞升。谁让他一向最懂事的?所以,到了今天这份上,他就不得不心甘情愿,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去。毕竟,懂事,是他现在唯一讨人喜欢的地方。若连这个也丢了,那他还剩下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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