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又是一片火海。房梁被火烧断的声音、宫人求救呼喊的声音在此刻变得那么清晰。宫鸾从梦中惊醒。“五年了，我怎么还会梦到这里......”不知不觉，宫鸾已经在山庄这待了五年。这五年，有亲人相伴，有友人同行，最重要的是...有陆因的温柔。在她因手上丑陋的伤疤而自卑时，是陆因为她轻柔地涂上药膏。在她愁眉不展忧思之时，是陆因搜肠刮肚地找点子哄她开心。在她黯然神伤之时，也是陆因，将她揽入怀中，温柔地耳语，说“我在”。因为她“被父母贩卖的孤女”的身份，不少人对她发难、诽谤。可所有的流言蜚语，都靠陆因一一化解。原本沉重的心结，因为陆因，一层层地剥落、消失殆尽。在宫鸾来人世间的十五年里，陆因是第一个向她伸出手，把她从漩涡之中拼命拉回来的人。把宫鸾拉上岸后，他也不忘为她擦去寒冷的水渍，支起来只属于她的篝火。十五岁生辰那天，祖父在宫鸾的生日宴上笑容满面地定下了她和陆因的婚事。“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把鸾儿托付给你，我自然是放心的。”

陆峥将宫鸾和陆因的手搭在一起。宫鸾害羞地低头，没有看见陆因的神情。他一定也是欢喜的吧。自从二人定亲，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她第一次受到这么多人的赞誉和羡慕。“陆因师兄极有可能继承掌祀之位，到时候你就是掌祀夫人了，可别忘了我们啊！”

无数种声音，一样的话术，宫鸾分不清虚实。不过没关系。有陆因和祖父，她又怕什么呢？这样的生活很幸福。她第一次觉得，未来是可以看见光的。可是，司天看得透国运，却看不透凡人的命格。成婚那天，母妃临终前留下的玉佩被陆蒹葭当场甩在喜堂中央。这玉佩乃是陆氏掌祀世代传承之物，因陆惊棠佩戴过，长老认为其已污浊，便没有留下这玉。很明显，所有人都认出来了这块玉。宫鸾只觉得气氛不妙，红盖头下的她看不清别人的神色。“这...这莫不是那叛徒带走的玄玉！”

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老摩挲着这块玉，胡须因极度气愤而颤抖。周围骚乱了。陆蒹葭得意地向陆峥作揖：“掌祀大人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肥水不流外人田。诸位长老皆在此，可想好如何处置这罪人之女？”

宫鸾下意识摸了摸手腕，玉明明还在，可是触感完全不一样了。手上的玉虽然温润，可是细微之处，只有她摩挲了五六年的手指才能分辨出来。定是昨夜，她筹备婚礼之事趴在桌上睡着，手腕毫不保留地露了出来，被那陆蒹葭发现。陆因松开了牵着宫鸾的手，盯着陆蒹葭的眼神仿佛能将那块玉给震碎。“请长老降罪。”

陆峥好像是认命了。他当众跪在白发长老面前，一言不发。他是虔诚的信徒，为亲情违背了规训。此刻，他甘愿受罚。“外祖！”

宫鸾一把扯下红盖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泪水和着脂粉簌簌地落下，在她脸上化成了颜色浑浊的泪痕。“陆因啊，你真是傻子，被你师祖骗了很久吧！和这孽种成亲，怎么配成为继任掌祀？”

看着面如死灰的竞争对手，陆蒹葭的声调里多了一丝得意。“此时因儿并不知情，宫鸾乃是我私自带回，因儿也是今日才知晓此事，还请长老免去因儿惩罚。”

一向雷厉风行的掌祀，居然在长老面前低声下气地为他的爱徒求情。众人无不动容。“还请长老，莫要怪罪陆因...”宫鸾话还没说完，就被陆蒹葭踢了一脚。“你这孽种，别来插嘴！”

宫鸾歪进陆峥怀里，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咬紧下唇，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很快便湿了陆峥的衣襟。长老将陆因的沉默尽收眼底。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陆因。陆因跪下。“掌祀所言，属实。”

此刻，若陆因承认他知道宫鸾身份，那么他们祖孙三人都要被逐出陆氏。至少现在，陆因还在陆氏稳住脚跟，他们的下场也不至于太落魄。殿内，寂静无声。宫鸾感到无数双眼睛盯在她身上。那些恭维的话语此刻成了利箭，万箭穿心。长老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陆峥，违背陆氏规训，愧为大昭掌祀，即日起，废除掌祀之职，逐出山庄！”

陆峥安安静静听着，仿佛早已明白了命运的安排。“皇宫那边，老朽我亲自去禀告。至于新掌祀人选...”长老看了看隐忍不发的陆因，又看了看喜上眉梢的陆蒹葭。“掌祀人选，来日再定。”

“谢长老。”

陆峥不卑不亢地行礼，将面色苍白的宫鸾扶起来，慢吞吞地朝喜堂外走去。陆因急匆匆地跟了过去。“看什么？赶紧把这些装饰给撤了，洒扫八十一天 不许再设宴！”

长老驱散众人。原本天大的喜事，一瞬间就化为泡影。宫鸾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生活已经看到光亮了，明明外祖可以安心颐养天年了，明明她可以与心爱的人结为连理了。难道人生不是先苦后甜吗？人人都说因果轮回，可是从未作恶的人为什么得到的是最黑暗的惩罚？“孽种。”

“就你也配当掌祀夫人？”

“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你，还敢说自己是大公主？”

“你母妃瘦的跟鬼一样，你就是个冤魂来索命的吧！”

“贱骨头！”

新伤旧疤纷纷发作，疼痛钻心。“对不起。是我没把鸾儿保护好。”

陆因的声音里有重重无奈。“鸾儿日渐成长，体内血脉之力越来越明晰，若非功力深厚之人断断察觉不出。蒹葭能发觉此事，也说明她的功力不容小觑。”

陆峥叹气。“我将你和蒹葭一同培养，谁知她...”陆因自责道：“是我疏忽，让陆蒹葭靠近了鸾儿。是我无能。”

宫鸾伏在陆峥膝头抽泣。“那现在，我该去哪...”陆峥抚了抚宫鸾。“鸾儿只需放心，外祖在你出生时，就为你想好了万全之法。”

外祖的死侍点点头，飞也似地离开了。“太子太傅之女姜蘅，经我司天监断定，命中有灾，远离京城十四年方可回京。这姑娘和你一般大，到时候，鸾儿可取而代之。”

陆峥笑着说。“竟有这种巧合？如果这样，那个姑娘怎么办呢！”

宫鸾瞪大了眼睛。陆峥笑而不语，见宫鸾没有悟出来其中道理，又缓缓开口。“那姑娘家世出众，可是外祖精挑细选出来的。美中不足的，便是没有与你年纪一般大的高门贵女。”

当巧合太多的时候，就不是巧合了，而是有意为之。陆峥当了大半辈子掌祀，司天监上下莫不效忠于他。断定一个人是灾星，改变一个官家小姐的命运，只需要他一句话而已。不仅是命中有灾，就连离京十四年才能回京，估计也是外祖定的。这一切，就是要让她宫鸾顺理成章地成为那姑娘的替身。“外祖！这样一来，我不是抢走了那个姑娘的人生？”

宫鸾从来没想过夺走别人的一切。她本就命途多舛，遭遇了多少凉薄，心早就凉透了。就算她刚刚被希望点燃又被打回深渊，她也没有绝望寻死的欲望。她接受了这一切。她这一生，本来就是不值得。所有的温情都转瞬即逝，是她不配人间的好。可是，就算她再不幸，她也不想顶替别人，抢走别人应有的幸福。“那姜家大小姐，出生之时母亲离世，顶着克母的名声留在深宅大院，不知会遭受多少苦！若非我提出让她离京消灾，只怕她早已命丧宅院！现在，鸾儿，你自身难保啊！”

陆峥看出来宫鸾的不忍，劝说道。头疼，头晕目眩。她已经够不幸了，现在还要把别人拉下水。她不愿意让这世上多一个不幸的人。“外祖，你这是何必？放我走，离开这里，去乡下田庄，不好吗？我不愿...”“鸾儿到底是心思单纯。”

陆峥叹气。陆因幽幽开口。“你还记得棠姨是怎么死的吗？她被放了多少次血你知道吗？岳国那些宠妃的命，可都是棠姨救回来的。”

她身上的血是无上的宝物，身份败露，别有用心之人便会趋之若鹜。母妃拼命护住了自己，她现在，是带着母妃那份期待一起活着。“若棠姨活着，她是愿意让你一人在山野之外孤立无援，还是愿意让你锦衣玉食，一生无忧？”

陆因悲恸地说。“鸾儿，这世间辜负你的真的太多了。你从来没有错。”

陆因将宫鸾揽入怀中，像往常一样耳语道。“顶着灾星的名头长大，很可怕。”

陆因哽咽了一下，又恢复常态。“鸾儿，你是在救姜氏，你没有错。”

陆因轻柔的声音蛊惑了宫鸾。至于姜氏...只怪她命中有灾。难道上天只为难她宫鸾吗？不，那姜氏是自身有灾，与她无关。为什么，她宫鸾不能大方的活在世上？她不信命运的安排。恍惚之间，她好像看见了母妃向她走过来，对她莞尔一笑。对。为了母妃，宫鸾也要活下来。宫鸾擦了擦眼泪，向外祖跪拜。“鸾儿听从外祖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