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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歧路亡羊——瑞龙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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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缁衣夜行,翻过蜈蚣岭,一路顺风。高冷的武松从深秋走来,正如换季的寒流,自带凛然的气质。武松的直裰在寒风中很飘逸,也不加持个马甲,教条的伪装。不耽误新僧下馆子,酒酣耳热,补充卡路里。鹑衣百结、托钵乞食才是苦行僧的日常功课,武松贪口福,不知道这是罪过。打个饱嗝,武松又上路了。路漫漫其修远兮,爬上一条土冈,一座高山突兀。走下土冈,崎岖三五里,“早见一个酒店,门前一道清溪,屋后都是颠石乱山”。地形险恶的大山植被稀疏,岩体裸露,故名白虎。信乎风水?山庄少庄主姻缘悭吝,不出三年老庄主折寿,兵凶继起。武松奔入酒店,准备犒劳自己。店家食材告罄:“实不瞒师父说,酒却有些茅柴白酒,肉却都卖没了。”

茅柴白酒就是口感如茅柴的劣酒,与故乡的“八毛辣”(七八十年代,供销社量贩八毛钱一斤的散酒)有一拼。聊胜于无,一盘蔬菜下酒,武松喝了四壶。山风倒灌,无孔不入,店内冷如冰窖。阿嚏!“主人家,你真个没东西卖,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与我吃了,一发还你银子!”

武松还想扫底货。店家笑道:“也不曾见了个出家人,酒和肉只顾要吃。却那里去取?师父,你也只好罢休!”

世风日下,混一僧俗。武松喝个水饱,一泡尿都释放了。“骠骑闻香须住马,风帆知味也停舟”,三无野店贴着恶俗的对联——哪来的舟,放河灯的纸船?店家经营舍本逐末,装修下了不少功夫:“疏篱畔梅开玉蕊,小窗前竹起明玕。乌皮桌椅,尽列着瓦钵磁瓯;黄泥墙壁,都画着酒仙诗客。一条青旆舞寒风,两句诗词招过客。”

岁寒三友倒是活物,花里胡哨的壁画,简直就是附庸风雅。画酒中八仙,还不如画饼!这间洋溢着文艺沙龙气息的主题酒店,真有山人雅集。一条趾高气扬的大汉,带着三四个人进来,店家点头哈腰去看座。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大汉衣装:“顶上头巾鱼尾赤,身上战袍鸭头绿。脚穿一对踢土靴,腰系数尺红搭膊。”

俗话说“红配绿,赛狗屁”,这家伙像搞二人转的。人不可貌相,假以时日,这厮带兵攻打省城——不知道城壕水深。“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

听话音,大汉和店家熟络。店家答道:“鸡与肉都已煮熟了,只等大郎来。”

大郎这个称呼不对,店家应该叫二郎或小郎。这厮是白虎庄庄主孔太公的小儿子——独火星孔亮,大儿子是毛头星孔明。孔明孔亮极有可能是难分伯仲的孪生兄弟,并且书中缺少为孔明量身定制的一段韵文。作为天罡地煞的孤例,究其原因,应是避免雷同——大郎二郎还都是急性子。稍后,孔亮鼻青脸肿,武松遇见孔明就不会撞脸!武松从穿衣区别孔明孔亮,孔明套“鹅黄袄”,兄弟俩应该很像。金圣叹点评的七十回本,此处则径直改成“二郎”,少了一份遐想。孔亮问道:“我那青花瓮酒在哪里?”

宋青花呀,韵味被私藏。“有在这里。”

店家捧出一尊青花瓮酒,小心开了泥头,倾在一个白瓷盆里。顿时酒香四溢,沁人心脾,勾魂摄魄。武松假装闭目养神,用嗅觉去感受——不绝如缕,是老窖!感觉舌下生津,喉咙发痒,金津玉液越咽越干,摩拳擦掌,双手不知该如何摆布。武松偷瞄了一眼厨房:红泥小火炉,黑釉大砂锅。店家欺生,捂盘惜售。店家用托盘端出一大盘精肉、一对烧鸡——一对是两只!武松看了自己面前,只是一碟熟菜,厚此薄彼。武松握指成拳,锤着桌子维权:“主人家!你来!你这厮好欺负客人!岂我不还你钱!”

店家正穿梭似的伺候主顾,转头说道:“师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说。”

武松理论:“你这厮好不晓道理!这青花瓮酒和鸡肉之类如何不卖与我?我也一般还你银子!”

店家辩解:“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大郎家里自将来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那是回娘家,还狡辩!武松骂道:“放屁,放屁!”

店家道:“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

“怎地是老爷蛮法?我白吃你的?”

武松爱钻牛角尖,缺乏亲和力,当不了老大。店家反唇相讥:“我倒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

这是道德绑架,难道出家人就该窝囊,就该矮半截——那是哥哥!武松跳起来,一巴掌扇倒店家。店家呆坐在地上,半边脸都肿了,一只手都捂不住。对席的孔亮见了大怒,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却怎地便动手动脚的!却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

说什么贪嗔痴、戒定慧,武松听不懂。武松要去当山大王,出家这档子买卖,一点都不好玩。“我自打他,干你甚事!”

出家人和少庄主无冤无仇,因为吃肉互殴。孔亮和山里的捣子吃喝浪荡,对大德武松一毛不拔,少庄主不通人事!地主家有两个不近女色的傻儿,难怪他爹请家教。孔亮怒道:“我好意劝你,你这鸟头陀敢把言语伤我!”

“你那厮说谁?”

杠精武松一把推开桌子,看谁的嗓门大。想打架是吧?少庄主笑着竖起中指,挑战:“你这贼行者出来!和你说话!”

“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

武松和孔亮跑到外面单挑。孔亮也是练家子,拉开格斗架势。武松抢过去,抓住孔亮的手。孔亮转身想来个过肩摔,奈何扛不动;反被武松拽到胸前,再将孔亮像陀螺一般拨出去;孔亮转体两周半,摔个四仰八叉。孔亮的酒友都是草包,手颤脚麻,腿肚子抽筋。真难为孔亮带他们玩,后来还带着这帮人造反,也是醉了。孔亮一蹶不振,老师教的“鲤鱼打挺”也不会耍了,酒友开始读秒;孔亮已经趴下,武松还摁在地上打,也没人喊停;拳击过后,武松像卖猪一样提起孔亮,扔到门外河里。店家捂着脸,朝山上跑了。吃鸡大战,武松凶如饕餮,吃相难看。舀酒不用勺——用碗,吃鸡不用筷——用手。武松饿坏了,如风卷残云,没半个时辰,酒食还剩点渣渣。武松无伤大雅的走了,美食与爱不可辜负。外面风好大,像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卷着尘土。太阳也跑了,没有一点方向感,应该朝大山的方向走。武松心里还有点数,脚步却飘忽不定,道路也颠簸得厉害。武松东倒西歪,霸占路权,引起人畜冲突——双方都不可理喻。履霜坚冰至,遇见家畜,投宿有着落了。汪汪汪!路边一只大黄狗,看着武松叫。大黄狗如影随形,龇牙咧嘴,赶着武松咬。豺舅看武松不顺,武松恨君狂!武松倒追,左手持刀——太轻敌,把狗爹逼到绝境——绕着石质的河岸嗷嗷叫!晚上吃热狗!一刀砍去,狗没事,人栽河里了。大黄回头嘲讽了一阵,撒了一泡狗尿,骚情地摇着尾巴走了。缺乏降水补充,来水就靠几眼山泉,河水只有一二尺深,却冰冷刺骨!武松一激灵,趴起来。那口戒刀却浸在水里,像摆动的银鱼。武松蹚水捞刀,又扑通滑倒,蛟龙戏水般打滚,兴风作浪。奈何水浅王八多,可怜蛟龙失水。岸上影影绰绰一伙人,大呼小叫,从善如流,一齐下手捉贼。武松上岸,打肿脸的孔亮带着更大一伙人,从酒店的方向赶来。两伙人汇合了,有三四十人,木杷粪叉,林林总总。这就是白虎山起义的班底,起义是后话。“若是我这兄弟不困乏时,不说你这四个,更是四十个也近他不得!”

二嫂在十字坡这样看好武松,且不说大嫂在紫石街像花痴那样崇拜叔叔。武松向小弟施恩卖弄:“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

武松今天邪门了,为什么不发力?酒干倘卖无——卖酒的跑了?假酒——掺河水了?散打冠军、金腰带输得不剩裤衩,被人吊着打,也是无敌了!丢人现眼,武松一闭眼,死了算了。“你兄弟两个又打甚么人?”

武松走狗屎运,碰到和事佬。武松听人编排:“师父听禀:兄弟今日和邻庄三四个相识,去河边店吃酒。谁想这个贼行者找事,把兄弟痛打了一顿,又撺在水里,头脸都磕破了,险不冻死,多亏相识救回来。换了衣服,带人再去厮打。这货把酒肉都吃了,醉倒在河里。”

武松不是醉了,是疯了!被人说的这样不堪,没脸见山东父老。两条前科纹在脑门,如何赖得掉!这伙人商量着问个水落石出,报官请赏。孔亮发狠:“问他做甚么!这秃贼打得我一身伤损,不着一两个月将息不起。不如把这秃贼一顿打死了,一把火烧了罢,才与我消得这口恨气!”

毁尸灭迹,武松在蜈蚣岭就是这样干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和事佬劝道:“贤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这人也象是一个好汉。”

何为好汉?扁担压不出个屁来!和事佬在武松背后,指点道:“作怪!这模样想是决断不多时的疤痕。”

这是熬刑出来的!和事佬相面,揪起武松的头发,瞅了瞅,叫道:“这个不是我兄弟?”

武松闪开双眼,那张黑脸很有压迫感,叫道:“你不是我哥哥?”

“快与我解下来!这是我的兄弟。”

和事佬正是宋江。“这个行者如何却是师父的兄弟?”

众人疑惑:为师如何结交歹人!宋江说:“他便是我时常和你们说的,那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

一片唏嘘,武松结束了拉胯的肌肉秀。还是俗家的衣裳暖和,有人情味有太阳味,还有棉花。孔明孔亮执侍生之礼,宋江嘘寒问暖,草堂叙旧。阔别一年,满目苍凉,“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因为阎婆惜那点事,愚兄在柴大官人府上白食半年。孔太公把愚兄接到山庄,忝列西宾,传授孔明孔亮枪棒——主要还是德育!众所周知,愚兄好德,二生素心。其人早慧,半年出师。承蒙花荣知寨错爱,屡命小可帮办文书。太公款留,优柔岁月,因缘邂逅。沧州一别,欣闻贤弟仕途阳谷,后传身陷囹圄,不知流徙何地,贤弟何以逃禅于四方?“公明先生!打虎壮士见在何处?”

孔太公声如洪钟,打断话头。孔太公见武松,就是学渣的家长见学霸——那是别人家的!孔太公通情达理,显得武松就像个没人管束的野孩子,既顽劣又可怜。一边是自己的兄弟,一边是自己的学生,无论谁赢,宋江都稳赚不赔。通过群殴的方式,学渣把学霸碾压了一回。学霸惦记自己的文具和玩具,小气巴拉的对学渣兄弟说:“既然二位相觑武松时,却是与我烘焙度牒书信,并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两口戒刀,这串数珠。”

孔明道:“这个不须足下挂心,小弟已自着人收拾去了,兄长在白虎山掉根针都能找到!”

他乡遇故知,东道主盛情。自然,武松又没羞没臊的喝酒去了。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追忆在柴进山庄的美好时光,各叙衷肠。次日,孔太公便叫杀羊宰猪,安排筵宴,为武松接风洗尘。孔家有人,门生亲眷都来陪客,并无避讳。每个游子都要了却“梁园虽好”的惆怅,勇于面对风霜的萧瑟。二龙山指日可待,前程谈不上远大,甚至不可告人。当日筵宴散了,宋江问武松道:“二哥今欲要往何处去安身立命?”

“昨日已对哥哥说了,菜园子张青写书与我,着兄弟投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那里入伙;他也随后便上山来。”

宋江叹息:“也好!”

好在清风寨和二龙山都在青州境内,比邻若天涯——不怕井水不犯河水,就怕水火胶着。宋江忍不住,挽救武松:不着急落草,再观望观望,跟哥去清风寨;有小李广花荣罩着,兄弟怕什么,还信不过哥哥——哥哥身上也有命案。宋江是因为爱情,武松能比吗?张都监灭门惨案,若干年后会在白虎山上演,这都是武松给孔明的勇气。一年来灾连祸接,武松不愿意节外生枝,还是自己走干净。让武松再享享清福,宋江挽留——要走一起走!武松又住了十来天,点拨孔明孔亮枪法。孔太公为武松治装——皂布直裰夹棉,两位贵宾前程万里,各送白银五十两。背着包袱送了二十里——孔明孔亮这两个孩子心眼实诚,性格像大山一样厚重。客路青山下,依依作别。寒风瑟瑟,宋江和武松中途住了一夜,互相取暖。次日,来到三岔口——瑞龙镇。一条路通清风寨,一条路通二龙山,来路是白虎山,对应着官、民、匪。繁华的市井,通缉榜文就是城市牛皮癣,没法根治。武松的画像施彩,宋江的用墨笔勾勒——并且已经漫漶;鲁智深、林冲的版面不全,再往下新压陈陈压新,直接覆盖。武松熟视无睹,和宋江大摇大摆地去喝酒。三杯酒下肚,宋江道:“兄弟,你只早早的到二龙山,去投宝珠寺。入伙之后,少戒酒性。”

还喝?武松默默点头——听说住持好这口。宋江又说:“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

投降就像投胎,还得看天意。见武松若有所思,宋江继续洗脑:“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得做大官。可以记心,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

武松千刀万剐的罪,哥哥弹冠相庆,是不是高兴得太早?武松听了,五味杂陈,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来,走到街尾三岔路口。武松感觉道路逼仄,想想在十字坡还四通八达,这就是一个人的成长。风烟凄迷,武松说:“我送哥哥一程了,却回来。”

宋江早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不须如此。兄弟,休忘愚兄之言,少戒酒性。保重,保重!”

“武行者醉打孔亮•锦毛虎义释宋江”,浓墨重彩的“武十回”已经进入尾声,行文虎变。宋江去清风寨,路过清风山,差点留在上山过年。宋江心疼武松走弯路,清风山三个承包户也扼腕叹息:“我们无缘,若有他来这里十分是好,却恨他投那里去了。”

武松开启飞行模式,直到白虎山有事才冒泡,那都猴年马月了。梁山好汉的出场就像火炬接力,武松负责从景阳冈跑到瑞龙镇。武松跑到白虎山就疲惫不堪,从白虎山到瑞龙镇短短一程,宋江算是伴跑,在瑞龙镇完成交接,武松雪藏。从暴虎到雕龙,文心粲然。瑞龙镇是武松上二龙山的前站,二龙山的二龙指代鲁智深、杨志。武松入伙打破了二龙戏珠的平衡,必须给高调的武松一个名份——瑞龙。曾经打虎打狗打酒保,怼大哥怼大嫂怼大官人,怼典狱长的武二郎消停了。武松不再激进不再出风头,甚至不再幽默——活跃气氛的重任甩卖给傻大黑粗的李逵。一个抱残守缺、孤独终老的结局,套用《百年孤独》的老话:“生命中所有的灿烂,都要用寂寞偿还。”

武松与其是瑞龙,毋宁是亢龙——有悔!二龙山,那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宝珠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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