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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欺世盗名——铁戒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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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二娘的生意一直很稳,一路向西开了几家分店,大有向城市扩张的趋势。幸好快活林挡着,否则那都不叫开店,那叫屠城。天还没亮,伙计叫魂:“大哥、大嫂快起来,我们张罗到一头好货在这里了。”

伙计罗唣,惊扰了母夜叉的鸳鸯蝴蝶梦。张青在里屋应道:“我来也!你们不要动手,我自来开剥。”

孙二娘裹着睡衣,掌灯看货。柱子上绑着个光猪壮士,垂头丧气。孙二娘走到跟前,不禁刮目相看——八块腹肌,这是从哪来的!孙二娘皱着眉头,惊愕道:“这个不是叔叔武都头?”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武松猛然抬起头,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接着一闭眼,在那长出气。张青在孙二娘背后伸着脑袋,二娘下意识捂了一下胸口。张青道:“快解了我兄弟。”

四个伙计吃了一惊,便把绳索解了,满地找裤子。一时没找到裤子,伙计抓到一顶毡笠扣到武松头上,遮了半个脸。二娘抿着嘴,转身去更衣,脸上火辣辣的。一个叔叔武松,一个大伯鲁达,都在这开光了。刑伤破损的命数(武松的星座是天伤星),注定了武松经常以猎物的形式出现。武松此时“棒疮又发了”,施恩送的两只烤鹅有奇效。《本草纲目》记载:“鹅,气味俱厚,动风,发疮。”

武松被伙计从破庙绑到作坊,房梁上挂着两条大长腿,下面是一口大锅。“长恨此身非我有”,凌空的人腿就像具象的双叹号,强调无路可走的绝望!!武松浩叹:“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于世。”

福祸相依,孙二娘的黑店成了武松的庇护所。武松穿戴齐整请到客厅,口述自己的传奇。昨天,转押犯人武松反杀四个杀手;进而夜抄都监府,灭了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殃及张都监一门良贱十几口;四更,出城;五更,不走寻常路的武松被活捉。这事闹大了,四个伙计赶忙向武松道歉。伙计连日赌钱输了,去林子里拿货。浑身是血的武松看起来不像好人,成了伙计下手的理由。按照远嫖近赌的行规,伙计赌博应该去快活林,那里有二三十处赌坊兑坊。兑坊就是当铺,表面上典当,私下也洗钱。伙计跟随老板杀人越货,生活空虚无聊,只有赌博才能刺激他们麻木的神经。“既然如此,他们没钱去赌,我赏你些。”

武松投其所好,从缠带取了十两银子,让伙计拿去当赌资。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只有尽兴,没有说敎。张青也赏了伙计二三两银子,四个伙计心满意足的走了。武松还沉浸在快意恩仇的成就感当中,却不知道张青纳客的棘手。张青道:“贤弟不知我心。从你去后,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脱节,或早或晚回来。因此上分付这几个男女,但凡拿得行贷,只要活的。方才听得说,我便心疑,连忙分付等我自来看,谁想果是贤弟。我见一向无信,只道在孟州快活了,无事不寄书来。不期如此受苦。”

武松在都监府“失支脱节”,张青是否知情,在两可之间。否则张青发什么慈悲,让伙计拿货留活口。十字坡密迩快活林,武松暌违,音信杳然。义兄张青感叹“贤弟不知我心”,讥诮武松攀高跌重。孙二娘赶紧岔开话题:“只听得叔叔打了蒋门神,又是醉了赢他,那一个来往人不吃惊。有在快活林做买卖的客商,只说到这里,却不知向后的事。叔叔困倦,且请去客房里将息,却再理会。”

一生一死,乃知交情,武松在此安顿下来。武松血洗都监府,还有漏网之鱼。幸存者钻进老鼠窟,一夕数惊;五更露头,呼朋唤友,结伴数人头;天明鼓噪,兴师动众。“杀人如草不闻声”,惊悉噩耗,知府五雷轰顶,火速办案。衙役很快交上侦察报告:“先从马院里入来,就杀了养马的后槽一人。有脱下旧衣二件。次到厨房里,灶下杀死两个丫嬛。后门边遗下行凶缺刀一把。楼上杀死张都监一员,并亲随二人,外有请到客官张团练与蒋门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写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楼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兰并奶娘二口,儿女三口。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

报告揭示了张都监腐朽的生活,武松从后槽杀起,有后槽就有前槽,都监府有两个马厩,所谓“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至于“玉兰并奶娘二口”,从武松夜视的角度去看是“玉兰引着两个小的”,“两个小的”身份坐实了是奶娘,玉兰的身份暧昧——下人说不清楚玉兰和张都监的关系;玉兰带着两个奶娘大概率去鸳鸯楼,至于有何贵干,死无对证。武松顺走金银酒器,也不是一笔糊涂账。都监府执事尽责,还没有树倒猢狲散!捕风捉影的知府却不是这样想的。武松在孟州有四个仇人,前三个都杀了,本官硕果仅存!知府批阅呈状,脊背发凉——刺客也在批名单。知府亡羊补牢:“差人把住孟州四门,点起军兵等官并缉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凶人武松”。预备队像打狼一样,在市井迂回包抄。次日,飞云浦的地保又来报案:“杀死四人在浦内,见有杀人血痕在飞云浦桥上,尸首俱在水中。”

摁下葫芦起来瓢,知府急命河阳县尉侦办。县尉勘察现场,无非捞尸验尸。武松的枷锁犹如蝉蜕,是唯一有价值的证物。武松留下负责声明,苦主还来告状,纯属添乱!串通了吗?还有谁?知府收拢张都监、张团练的旧部,加上本府的衙役,兵力空前集中。“问题出在水上,根源却在城内”,提防内鬼作乱,孟州戒严:“城里闭门三日,家至户到,逐一挨查。五家一连,十家一保,哪里不去搜寻。”

孟州城就像一个大囚笼,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三天后,孟州解封,悬赏三千贯捉拿悍匪。州官征集全城的文化人,赶制海报(海捕文书),洛阳纸贵。海报说尽狠话:“各乡各保各都各村,尽要排家搜捉,缉捕凶首”,“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事发四五天,足够张青孙二娘处理存货——割肉饲鹰,敲骨喂狗。武松躲在家里,静如处子。官兵衙役进村入户,大搜查以孟州城为圆心向外辐射。“打听得事务篾刺一般紧急”,张青夫妇带着武松转移到远离孟州的十字坡总店,避其锋芒。武松好死不如赖活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这是等着一窝端吗?张青只能把话挑明了:“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安身。如今官司搜捕得紧急,排门挨户,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须怨恨我夫妻两个。我却寻个好安身去处与你,在先也曾对你说来,只不知你中心肯去也不?”

十字坡庙小,请另谋高就。“我这几日也曾寻思,想这事必然要发,如何在此安得身牢?今日若得哥哥有这好去处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只不知是哪里地面?”

武松连个二把刀也干不成,意兴阑珊。青州二龙山宝珠寺是不二法门,花和尚鲁智深和青面兽杨志,在那里打家劫舍,莫敢谁何!鲁智深云游十字坡,张青刀下留人,相似的履历缔结了莫逆的友谊。张青早年在光明寺种菜园子,鲁智深在大相国寺管菜园子。同行鲁智深,从大相国寺菜头干到宝珠寺住持,成为一代宗师。鲁智深鱼雁往来,拉拢张青两口子入伙,或许山上缺大厨。武松犯事,间接导致张青转行、施恩失业。这是后话。自作自受的武松下定决心:“大哥也说的是。我也有心,恨时辰未到,缘法不能凑巧。今日既是杀了人,事发了,没潜身处,此为最妙。大哥,你便写书与我去,只今日便行。”

张青墨不加点,为武松写了一封介绍信,安排酒食送路。孙二娘指着张青怒吼:“你如何便只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

这是蓝颜的难言之隐,没想到张青逐客,几乎夫妻反目。武松“很傻很天真”的套路孙二娘:“阿嫂,你且说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

孙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处都有了文书,出三千贯信赏钱,画影图形,明写乡贯年甲,到处张挂。阿叔脸上见今明明地两行金印,走到前路,须赖不过。”

张青敷衍:“脸上贴了两个膏药便了。”

贴上膏药就像良民吗?武松醉打蒋门神,脸上就贴着一条膏药。额角加封膏药二条,脑门成门脸,武松脸大呀!孙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说这痴话!这个如何瞒得过做公的。我却有个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

五大三粗的孙二娘,也有一颗天真无邪的萝莉心。“前面剪个大刘海,后面留个长燕尾”,再造武松,孙二娘喜不自禁——打光棍可别怨我!低眉顺眼的武松说道:“我既要逃灾避难,如何依不得?”

孙二娘大笑道:“我说出来,阿叔却不要嗔怪。”

武松道:“阿嫂,但说的便依。”

阿嫂阿叔,嗲声嗲气:“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两年前,厨神孙二娘宰了一个行脚的头陀。“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鲨鱼皮鞘子插着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从装束上看,头陀也是个狠人。“叔叔既要逃难,只除非把头发剪了,做个行者,须遮得额上金印,又且得这本度牒做护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等,却不是前缘前世。阿叔便应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谁敢来盘问。这件事好么?”

脑洞大开,送男神出家,这拨操作除了孙二娘也没谁了。张青拍手喝彩:“二嫂说得是,我倒忘了这一着。二哥,你心里如何?”

武松皈依三宝,母夜叉成善知识,你们两个做的好事!人心隔肚皮,孙二娘和武松最亲。武松动心忍性,故作矜持:“这个也使得,只恐我不像出家人模样。”

别介!张青说道:“我且与你扮一扮看。”

武大郎归佳城、潘金莲赴瑶池、玉兰仙游、夜叉鬼混,业障还牵挂谁?优婆夷孙二娘捧出压箱底,近事男武松试装,如量身定制。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武松解开头发,戴上铁戒箍,挂上人顶骨数珠,变相金刚力士。张青、孙二娘直呼:“哇塞!”

武松照照镜子,也哈哈大笑起来。我是谁?在佛经中镜子象征虚幻,《金刚经》说“无我相无人相”、“不住于相”,世人自迷。张青问:“二哥为何大笑?”

出家难道不痛苦?贾宝玉出家都哭了。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我也做得个行者!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

什么人都能出家,沙门不窄!张青拿起剪刀,为武松设计发型。武松断发也不洗头,收拾行李,动如脱兔。张青又道:“二哥,你听我说。不是我要便宜,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留下在这里,我换些零碎银两与你去路上做盘缠,万无一失。”

财不露白,武松只解过一次缠带——赏了伙计十两银子。张青眼贼!“大哥见的分明。”

武松化整为零,换了一包散碎金银,都拴在缠袋内,系在腰里。武松饱吃了一顿酒饭,抹嘴走人。且慢!很有女人味的孙二娘动针线,缝个锦袋装度牒,“教武松挂在贴肉胸前”。阿叔还不知道度牒对出家人意味着什么,阿嫂没忘。临行,居士张青为武松授戒:“二哥于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休要与人争闹,也做些出家人行径。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龙山,便可写封回信寄来。我夫妻两个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敢怕随后收拾家私也来山上入伙。二哥,保重,保重!千万拜上鲁、杨二头领。”

武松如囚鸟出笼,放飞自我:插起双袖,摇摆着便行。“果然好个行者!”

阿嫂依偎着阿哥,喃喃自语。韵文渲染武松脱胎换骨的法相:“戒刀两口,擎来杀气横秋;顶骨百颗,念处悲风满路。神通广大,远过回生起死佛图澄;相貌威严,好似伏虎降龙卢六祖。”

卢六祖就是禅宗六祖惠能,惠能俗家姓卢。将山寨行者与正宗高僧相提并论,预言武松修成祖师级的正果。“杀气横秋”、“悲风满路”,为“证道蜈蚣岭”伏笔。行者黄昏出门,初更时分,走了接近五十里路,来到险峻的蜈蚣岭。“武行者立在岭头上看时,见月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看那岭时,果然好座高岭。”

一切景语皆情语,光风霁月的景物贴合武松敞亮的心情。不出意外,此处也有一段韵文写景,其中两句涉及佛典:“好似峨嵋山顶过,浑如大庾岭头行。”

峨嵋金顶佛光普照,“大庾岭头行”指《六祖坛经》中“惠明夺法”的故事。六祖惠能传承五祖弘忍的衣钵,连夜避难出走;粗鲁的武僧惠明追踪到大庾岭,掠夺衣钵;六祖拱手相让,惠明被六祖的高风亮节所感化。“好似峨嵋山顶过,浑如大庾岭头行”,与“神通广大,远过回生起死佛图澄;相貌威严,好似伏虎降龙卢六祖”互文,点逗打虎武松的涅槃重生。蜈蚣岭对大庾岭,用典太正经!平心而论,书中就没有几个好和尚,作者对僧宝也不乏溢美之词:“不秃不毒,不毒不秃”,“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鲁智深在二龙山入清凉境,王道人在蜈蚣岭生欢喜心,正所谓“天下名山僧占多,也该留一二奇峰栖吾道友”。王道人就是一个披着宗教外衣的强盗,风带走了王道人秘密。“只见松树林中,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屋,推开着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窗前看月戏笑。”

夜幕下的坟庵作为故事的背景,弥漫着恐怖、邪恶、幻灭的气息,烘托王道人的阴险。行者月下看刀,寒光夺目,明心见性:“这是山间林下出家人,却做这等勾当!”

南无!戒刀就是惩恶扬善的法器,修行勇猛精进。行者扣关,道人关窗——做贼心虚。行者拿石头打门,侧门走出一个道童,呵斥来者无礼!武行者金刚怒目:“先把这鸟道童祭刀!”

手起刀落,“铮地一声响”,道童的首级落荒而逃。掐头比郓哥矮,但是道童已经被驯化成帮凶。“谁敢杀我道童!”

师父来也,手抡两口宝剑,直奔行者。法剑对戒刀,斗了十数回合,道士的人头下山——以卵击石!行者大叫:“庵里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个缘故。”

小姐姐战战兢兢的从草庵出来,磕头饶命。出家人不打诳语,行者没有滥杀。行者问:“你休拜我。你且说这里是甚么去处?那先生却是你的甚么人?”

“奴是这岭下张太公家女儿。这庵是奴家祖上坟庵。这先生不知是那里人,来我家里投宿,言说善习阴阳,能识风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庄上,因请他来这里坟上观看地理,被他说诱,又留他住了几日。那厮一日见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三两个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却把奴家强骗在此坟庵里住。这个道童也是别处掳掠来的。这岭唤做蜈蚣岭。这先生见了这条岭好风水,以此他便自号飞天蜈蚣王道人。”

曾几何时,出身大户人家的小姐姐,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花季少女,转眼间家破人亡。小姐姐陷入王道人的魔爪,忍受着非人的折磨。山风呜咽,仿佛张太公地下有知。鬼语秋坟,缠绵悱恻。行者问道:“你还有亲眷么?这厮有些财帛么?”

答案是有有有!“有时,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烧庵也。”

行者语气急促,杀人放火,小菜一碟。“师父,你要酒肉吃么?”

小姐姐的话很诡异,这是引诱出家人破戒。屈从神棍的淫威,小姐姐早已学会迎合。“有时,将来请我。”

行者不持斋,随喜。“请师父进庵去吃。”

小姐姐胆肥,不怕不怕啦。畏缩的行者反问道:“怕别有人暗算我么?”

小姐姐说:“奴有几颗头,敢赚得师父!”

活泛的小姐姐带着行者走到庵里,窗边摆着一桌酒菜。行者饥餐渴饮,小姐姐翻箱倒柜。行者放火烧庵,火葬王道人师徒。小姐姐捧着一包金银,献与行者乞命。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养身。快走,快走!”

小姐姐拜拜,自行下山。这是一个开放的结局,命运本就无常,归宿不必包办。行者隐姓埋名,后会无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歧路亡羊——瑞龙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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