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5月18日是很平常的一天。在苏南一家村镇医疗器械工厂的员工宿舍，早上六点半凤瑾暄像往常一样起床，轻手轻脚收拾床铺,准备去外面的水房洗漱。这里是一整排托儿所改建的外地工宿舍，木质地板上油漆都已掉落，木板之间露出缝隙。屋内陈设一目了然，上下铺十二张床位只住了八个人，唯一的家俱便是后窗那张靠墙的一米五的长桌，上面有一部红色电话座机特别显眼。凤瑾暄轻推开窗户，窗外五月的麦子熟了，无风似画，像一片金色池塘。她高二辍学经同乡介绍到这边打工已经三个多月，每天早七晚九地做个一线操作工。刚开始时她还心有不甘，总想着能遇到好心人的支助重返课堂，可现实生活的残酷，慢慢让她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她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一丝淡淡的惆怅像块被灰尘蒙着的玻璃。那年少无知的青春终究离她远去，她得努力赚钱帮家里还债。凤瑾暄刚端起脸盆，桌上的电话铃便响了。清脆的电话铃声，在安静祥和的乡间清晨显得格外突兀。果然见好几个室友已经不耐烦地哼哼着卷着被子蒙起头，势要阻隔起这扰人清梦的铃声。在第二声电话铃响起之前，凤瑾暄赶紧抓起话筒。每个员工宿舍都有这么一部可以接听的电话座机，方便家里人联系。当然也是可以打电话的，工厂人事部有专门负责人卖电话卡，十元、二十元、五十元面值都有，输入卡号和密码，再拨号便可通话。比起在外租房，在当时这样的住宿条件已经算优越的。凤瑾暄刚拿起话筒，才喂了一声，还来不及礼貌地问对方找谁。电话里的人特别着急，他语速很快，用她听得懂的家乡话说着事情，“小暄，你妈喝农药自杀了，你赶紧收拾东西回来！”

凤瑾暄脑子嗡的一下，登时蒙在原地，手一松脸盆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后面他又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进去。电话那头声如洪钟的声音是她熟悉的二伯凤元耀。凤瑾暄的心一沉再沉，她只能对着话筒一遍遍问：“二伯，我妈她还活着吗？”

“还有没有救？”

“她为什么会自杀？”

“发生了什么事？”

“发现的时候已经没了气息，你赶紧回来奔丧吧。”

二伯道，“我还要打电话给小承，先挂了，你抓紧点时间。”

凤瑾暄一挂完电话脑子就蒙了。人扶着桌子，双腿发软，几乎都站不稳。闹出这么大动静，同宿舍的人也都醒了，同乡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凤瑾暄脸色惨白无声地深呼吸，心口像是插了几把尖刀。许久之后，低咽一句：“玲玲，我妈妈去逝了。”

话一完，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哭得停不下来。其他人看凤瑾暄这样都默默看着她，玲玲心疼地把她揽进怀里，说：“小暄，工厂这边我先帮你去请个假，一会你就去镇上204国道边直接拦过路车先回去。”

其他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玲玲开始着手帮凤瑾暄收拾行李。凤瑾暄点点头。......离家七小时的车程，时间从未如此难熬。因为是临时搭的过路车，路上还被卖了两回客，多花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傍晚的时候，凤瑾暄终于挤上一辆超载的面包车从国道转往县城。七人座的面包车，行李加上人硬生生塞了十多个，凤瑾暄坐在塑料小凳子上，抱着自己，缩在推拉式门边，将脑袋深深埋下去。她精神恍惚，赶了快十个小时的大巴车，这会儿离家越近她越是恐惧。她才离开家三个多月，走时明明一切还好，父亲开刀后也很稳定，她和弟弟都出来赚钱，相信不久以后，欠亲戚们的钱都能还清，她们一家的好日子也就来了。怎么突然妈妈就想不开了？妈妈向来坚强，有主见。在凤瑾暄十岁之前一直大病小病不断，村里老人都劝她妈妈趁现在还年轻，把这病孩子扔了可以再生健康的，养着这么个药罐子拖垮一家人。妈妈没听她的坚持把她留下来，后来长大点她的病就自然好了。就是爸爸癌症做手术，全村人都说会人财两空，妈妈也顶着压力，一家一家去亲戚家哀求借钱带爸爸进了手术室。许久，她低咛一声，“这肯定是骗人的。”

等一会儿到家妈妈还会像每次她放学时一样准备好饭菜微笑着等着她和弟弟。可她的话无人回应。车厢里有几个一起的男人大声聊着天，大多数话题说得都是南方城市发展的如何比我们这儿快，工资比我们这高许多之类的话，其他人听着偶尔也跟着附和几句。只剩她孤零零地抱着自己蜷缩在黑暗里。从国道上下来，司机的车开得很快，刚刚修整过的柏油马路很是宽阔，只偶尔有几个骑着自行车的路人经过。刚拐上一条上坡道，再度加速之时，突然车子陡然一颤前方右轮胎爆胎了。“我草！”

司机爆了句粗口，紧急踩下刹车，惯性作用下，车子飞速前滑，后轮漂移，轮胎与地面刮出刺耳的摩擦声。车里人一阵惊叫，哭爹骂娘。没有安全带固定的人被摇得七荤八素，拥挤的人皮肉相贴，慌乱中不知是谁的手拉开了车门把手，最边上的几人瞬间失去依靠被抛出车外。而那辆面包车也同一时间侧翻进边上的深沟里。一瞬间，车玻璃咔嚓碎响，车的引擎盖冒起一股黑烟，周围死一般寂静几秒后，才有人哭喊着大声呼救。凤瑾暄被甩出车门时，脸吓得惨白，她清晰地看到侧翻的车子车轮在她头上方转动，光线稀拉拉地变得黑暗，每一秒都被恐惧拉得无限漫长。她脸上的汗像冒豆子似的滚进脖子里，她害怕地想要尖叫，可她没有，她极速地往下落，后脑勺撞在地面上，瞬间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