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的深秋对于中共第一神探龙飞来说是一生中最为关键的时期，人民共和国成立16周年的国庆庆典刚过，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相安无事。由于他和战友们的努力，粉碎了国庆前夕两起首都北京敌特安装的炸弹爆炸未遂事件，号称“梅花女皇”、“帝国之花”的梅花党女特工稻春阿菊被击毙，百货大楼爆炸阴谋被粉碎，女儿龙晓菲安全无恙；前门外大栅栏内连升鞋店人体炸弹爆炸未遂，引来一场虚惊。疲惫已极的龙飞真正松了一口气。这些天他就像漂浮在云里雾里，女儿龙晓菲快活地唱着“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妻子南云从菜市场买了一只来亨鸡，厨房火炉上的砂锅里漾出浓郁的鸡肉香气，在客厅、卧房里轻轻地飘散……龙飞思忖：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快乐的人生。他心旷神怡，思绪万千。恍惚间，只见门帘一挑，一个娇小玲珑的唐代妙人袅袅娜娜走了进来，她清秀可餐，右手握着一柄洒金扇，掩着半个凉粉脸，异香袭人。龙飞问道：“你是谁？怎么这种装束，像是唐人。”

妙人笑道：“我叫平儿，我家兄仰慕你许久，差我来请你喝酒。”

“你家兄是谁？”

妙人娇音绕梁，“到时便知。”

妙人款步上前，轻轻牵了龙飞的手，轻摇莲步，出了房门，飘然而去。约摸走了数里，来到巍峨群山之间，两侧幽花修竹，绰约可见古阁朱亭，似闻潺潺溪水流淌之声，空气中飘散着薄荷般的香气。龙飞细观这自称“平儿”的妙人，头上挽着一窝丝杭州缵，梳的是油黑泛亮的乌云，独似轻柔密雾；上身穿白藕丝对衿玉裳，下身穿紫绡翠纹裙，脚穿一双饰有红嘴鹦鹉的绣花鞋。龙飞暗忖：这妙人真有灵气，这山更有神仙之态，只不知她的家兄是谁？沿着崎岖小径，踏碎不知多少奇花异草，妙人引他来到一个去处。只见两边松墙竹径，周围花草，一望无际。一泓山泉，从左侧一泻而至，水丝在空间飘洒，袭到脸上、手上，带来一片凉意。妙人引他进入一扇朱门，穿过竹径，进入一个香轩，只见屏开孔雀，帘卷芙蓉，桌上摆着异果奇珍，瓶插金枝玉叶，壁上挂着一柄宝剑。龙飞端祥四周，书橱上摆着孔丘、老聃、庄周、墨翟、韩非子、孙子等圣贤典籍竹简。桌下有一口3尺高的酒缸，金黄缎带，中间一幅棱形纸幅，上写一个篆书“酒”字。书橱的对面有一蝙蝠型风筝，通红可爱。“你的家兄在哪里？”

龙飞问妙人。妙人嫣然一笑，正欲搭话，只见竹帘一挑，一个狰狞可怕的小鬼模样的家伙，双手端着一个铜盘，上面放着酒器，昂首挺胸走了进来。他头顶米黄色犄角，两只煽风大耳，一双滴溜溜乱转的大眼睛，仅穿着一件用翠绿色树叶缀成的遮物，四肢毛茸茸的，流着口涎。龙飞暗忖：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莫非到了鬼窝？“龙先生到了吗？”

只听一声大喝，就如大吕洪钟，灰尘簌簌而落，一个身材魁悟的大汉走了进来。龙飞见他浓眉大眼，胡须如刺，古铜面色，犹如重枣，双目如电，重若铁塔；身穿朱砂红袍，腰束碧玉官带，脚穿皂色软靴。莫非是唐代大画家吴道子笔下的钟馗？！“不错，俺正是钟馗，钟爷爷。”

他好像看出了龙飞的心思，呵呵笑道：“龙先生，英俊潇洒，气宇轩昂，不愧是人中豪杰，第一神探，可敬可佩！俺老钟比不了你的容貌，今日请你来，痛饮几杯，交个朋友，快请入座。”

龙飞被他扶入木凳，钟馗在他的对面坐了。钟馗吩咐小鬼：“快上好酒，这可是俺们家乡终南山的佳酿，咱们哥俩好好喝几杯！”

小鬼呈上酒器，搬起桌旁的酒缸，把钟馗、龙飞的酒器斟上酒，侍立一旁。妙人对钟馗说：“哥哥，我的使命已然完成，我回房间绘画去了。”

钟馗点点头，“你带领琴童和侍女到山间多采些蘑菇，美餐离不了这山里的珍宝。”

妙人朝龙飞鞠了一躬，退出房间。钟馗望着她的背影，说：“这是俺的小妹平儿，唉，可惜父母死得早，俺俩相依为命，长兄如父。”

龙飞说：“唐书有您的记载，我敬佩您的为人和功夫，您文武双全，是正义的化身，如今许多人家还悬挂您的画像，驱魔辟邪。”

钟馗一摆手，“比起您，俺是大大不及。来，咱们还是先喝上三大杯，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两个人捧起酒器，各自狂饮三大杯。钟馗抹抹嘴，问：“龙先生，您猜猜，俺是人是鬼？”

龙飞笑道：“如今人世间经常是非混淆，人不人，鬼不鬼。”

钟馗叹道：“正因为人世间鬼多，阎罗爷才封俺为驱魔大将军，率领鬼卒三百，杀向人间。”

龙飞问：“钟爷，听说您以前也是英俊男子，文武双全，后来怎么变成这般模样？”

钟馗又饮了一杯酒，叹道：“说来话长，俺是这陕西终南山人，以前也生得眉清目秀，楚楚动人，就因为贪酒，一天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被一群小鬼引入鬼穴，出来以后，模样大变，丑陋不堪。在乡绅杜平资助下，俺参加了长安大试，考中文武状元，谁想参加殿试，皇上见我生得丑陋，不肯授官，再加上奸相卢杞说坏话，更不肯把他那金枝玉叶的女儿嫁给俺。哪里像你们现在这样，当官不知靠的是什么路子，也不管形象如何，青云直上，腰缠万贯；有的是歪瓜劣枣，猪不嚼狗不啃的模样，也当了官，怪不得出了不少贪官。”

龙飞听了，惊了半晌，摆摆手，急忙说：“不要横向比较，不要借古讽今，唐朝就是唐朝，不要张飞战秦琼。”

钟馗继续说道：“俺一怒之下，头撞朝柱，登时身亡。皇上一看慌了，又羞又悔，急忙吩咐用重臣之礼厚葬俺，封俺为讨鬼大将军；俺到了阎罗殿，又被封为驱魔大将军。俺率领三百鬼卒，浩浩荡荡杀向人间，在奈何桥遇到蝙蝠，他自愿当我的先行官，窥探鬼情，围而歼之，鬼见了我，望风而逃。”

龙飞叹道：“现在人间的鬼不少是国民党的特务，他们潜伏民间，经常做坏事。”

钟馗说：“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龙飞说：“有一个称为梅花党的特务组织，多为女鬼，个个多情妩媚，风姿绰约，手段高强。”

钟馗不以为然地说：“所谓花开易见落难寻，青春一过，有谁来收拾她们呢？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龙飞说：“钟爷文武兼备，当年考中文武状元，也算是文人中的皎皎者，武人中的魁星。”

钟馗眉毛一扬，“龙先生过奖，但俺骨子里依然是一个文人。别看俺大口大口地吃鬼，但俺是被圣贤的文章浸透了的真君子。”

龙飞放下酒器，徐徐说：“商人多为利所累，无利不起早，唯利是图。官人多为权所累，今日座上客，明朝阶下囚，宦海险恶，风急天高。唯有真正的文人，满腹才学，博古通今，明察秋毫，不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粗茶淡饭，隐居山寺，淡泊一生。他们最懂得情感，如苏东坡和朝云，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李白和金陵子，唐伯虎和秋香，冒辟疆和董小宛，侯方域和李香君，等等，不一而足。”

钟馗点点头，“龙先生说的极是。”

龙飞接着说下去：“中国文人无恒产而有恒心，唯士为能，士志于道。”

钟馗说：“对，当年忧心忡忡的孔子，坐着牛车，带着几个弟子，奔波于崎岖的古道，往来于列国，足迹遍及中原，曾经困于陈国和蔡国之间，但仍不改初衷。春秋时期另一著名文人墨子，布衣草鞋，奔走列国，大声疾呼，放下干戈，试图用兼爱的学说唤醒明君。他们临危不惧，临难不苟，百折不挠，在春秋战国时期，这些可贵的文人自由择主，积极从政，或力奉其说，济世拯民。秦朝是个短命王朝，除李斯等个别的文人有所作为外，大部分文人在凄风苦雨中艰难度日，难展胸襟。汉承秦制，大一统的皇朝，不允许百家争鸣，高谈阔论。隋唐以来，开科取士，文人多通过科举入仕，一展抱负，如陆贽、裴度、韩愈、柳宗元、白居易等人。”

龙飞说：“自古以来，也有一些文人避世退隐，认为从政肮脏，如东汉时期的严子陵，他和汉光武帝刘秀是同学，刘秀当皇帝后，几次请他出山为官，他隐居不仕，愿为浙江富春江上一个钓翁。东晋彭泽县令、诗人陶渊明愤然辞官，隐居南山，采菊东篱。唐代大诗人李白想做丞相梦，唐玄宗李隆基只把他当成御用诗人，李白愤而离京，浪迹江湖，最后携带金陵歌女金陵子在长江乘船捉月而亡。元末的刘基曾考中进士，但不满朝政黑暗，归隐青田山中。朱元璋起兵，再三请他出山，他勉强应允，为朱元璋平定天下立下汗马功劳。明朝定鼎后，由于刘基慷慨正直，秉公执法，得罪权贵，被朱元璋疏远，以后辞官归里，但权贵胡惟庸仍不放过他，最终刘基忧愤成疾而死。一个人要想躲开官场，不当官也不容易。古往今来，许多文人踯躅于学术与政治之间，内心困惑，是拍案而起，匡时济世？还是退隐田园，安身立命？是驰骋于逐鹿中原的厮杀之中？还是驾驶一尾扁舟，悠闲自在地摇羽毛扇，避入风平浪静的幽谷？许多文人步履蹒跚徘徊不定。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崇尚气节，讲究情操，是中国文人的优秀品格和崇高境界。明燕王朱棣篡位后，让方孝儒起草诏书，方孝儒拒绝。朱棣问他：‘你不怕灭九族吗？’方孝儒回答：‘灭十族也不怕。’他写下‘燕贼篡位’四个大字，结果被凌迟处死，家族被杀873人。清末文人顾炎武在清兵残酷镇压下，隐姓埋名，弃家出走，足迹遍及半个天下。清政府几次请他进京为官，都被他严辞拒绝，他说：‘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违，则以身殉之矣！’”钟馗叹道：“这些都是仁义忠直之士，社会变迁，使许多文人具有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和落叶飘潇的孤独。孔子晚年是在极度凄凉孤独之中度过的，弟子颜回的早逝，弟子子路被杀，弟子们飘泊离散，他老人家只有在苦研《周易》、删改《春秋》和修订《诗经》中，寄托自己的孤愤。北宋苏东坡感叹人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江河之无穷。”

龙飞说：“西晋的阮籍气概轩昂，豪情激荡，然而在森严残酷的门阀制度下，压抑难伸，如履薄冰，好友嵇康、吕安惨死屠刀，只能枕案不能食，拔剑击竹叹息！孤高自傲是中国文人传统的性格之一，他们的天资、智商、能量，对事物发展深邃的洞察力，无人能比。”

钟馗说：“远离喧器的闹市，回归质朴的自然，有奇花观赏，有书画遣兴，文人有了排遣情怀的领域。借书法寻求知音，凭绘画暗示恬淡。王羲之的《兰亭序》有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的情怀，颜真卿的《争坐位帖》，是凛然正气的破霭而出。龙先生，俺预言，四十年后人世间将会涌现出一位画我的大师。”

龙飞听了，微微一笑，似有感悟。钟馗说：“俺做了一首七律诗，请先生指教。”

说罢，吟道：张弓射雕少年时，宝剑高悬侠客知。瑞气鹫峰鵩鸟赋，壮心鬼见出师辞。志托花梦随飘散，定觅绣鞋任踏湿。成此金蔷薇开遍，功高江海一帆直。龙飞赞道：“好诗，好诗。我也作一首《暗香》词：“紫金山间，看万山红遍，折断梅花。暗香盈袖，岂闻雪筝与胡笳？嘉陵江雾弥漫，不见往日水喧哗。有孤舟、琵琶一曲，无江州司马。北国，载古刹。细雨剪烛花，青灯桑麻。垂柳堤上，碑石寂寞无人察。曾记否携手处，幕落下，千人争夸。叹梅花雪锁落，一段佳话。”

龙飞吟罢，一时语塞。钟馗不解此词内涵，又不便追问，于是岔开话题。“龙先生，俺请教一个问题，您说，人生是什么呢？”

龙飞沉吟一会儿，答道：“对于远古的人，人生是妖魔鬼怪的神话，是对未知世界的憧憬。对于学者，是黄卷青灯下的孤影，是子夜烛影斧声的深思。对于文学家，是桃源世界的寄托，漂泊蓬莱的遐想。对于史学家，是浩瀚历史中的钓沉勾微，是昼夜伏案的笔耕。对于政治家，是征服列强、一统天下、国富民强的霸业。对于士兵，是逐鹿中原的战争，铁马干戈夺取的金色勋章。对于农民，是麦浪滚滚的田野，收获的喜悦。对于您来说，是擒鬼归来的鼓角，众鬼拜伏的盛况。”

“对于您呢？”

钟馗俏皮地拈着胡须。龙飞笑了笑，“是梅花飘散的时刻，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钟馗将酒一饮而尽，“人生，它是每一个血肉之躯存于世间的一种方式，一段历程；是灵魂的一种漂泊，一种升华，一种渐进。不管是帝王，还是平民，只要进入人生的轨道，只有大呼猛进。既有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迈，又有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的沉醉；既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洒脱，又有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劲。但是不管怎样，你都要勇往直前，去完成你的使命。”

“是啊，李白感叹‘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南宋末期文天祥疾呼‘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明朝军事家于谦坚信‘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身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清末谭嗣同吟诵‘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清代文学家曹雪芹则‘看来字字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各人有各自的人生道路，无论功名再高，金钱再多，妻妾再美，儿女再佳，死后都不能把它们带走，人生的真正意义在于奉献！”

“人的痛苦源于人的欲望，欲望越大，所产生的痛苦也就越大。因为淡泊而宁静，因为善良而心安，因为有爱而无愧，绿了芭蕉，红了樱桃，是因为有爱，爱无处不在……”钟馗的这段话显然触到了龙飞的痛处，他已然酩酊，言来语去，不知不觉间，已喝了十几盏酒。钟馗见他神思恍惚，面红耳赤，知他已醉，急忙吩咐妹妹平儿扶他到卧房歇息。此时平儿已率领侍女、琴童采撷蘑菇回来，于是扶着龙飞顺着松墙，沿着竹径，来到一个唤作白梅轩的去处，只见里面陈设锦帐屏几，琴棋书画，床上绡账银钩，冰簟珊枕；壁上挂着一幅明代书画家唐寅绘的山水画，远山如黛，浮云悠闲，秀瀑倾泻，朱阁约见；旁边有流金小篆，紫红印款。绿窗半掩，窗外芭蕉正肥，翠色低映。平儿扶龙飞上床，收拾安稳，妩媚一笑，飘然而去。龙飞躺在床上，昏昏睡去。一阵香风扑来，睁眸一看，只见南云笑吟吟进来，倚住床边。“你怎么来了？”

龙飞揉揉惺忪的双眼。“我是你的妻子，我怎么不能来？我寻来寻去，原来你躲在这钟馗府后花园清闲。”

南云用一只手软软地扶住他的额头。“小云，是不是想我了？”

龙飞半睁着睡眼，怔怔地问。“看你说的，平时我们都太忙，小菲又有跟我睡觉的习惯……”龙飞明白，女儿小菲总是喜欢和南云同床而眠，这是自小养成的习惯。龙飞笑道：“我们不是约法三章，一个月云雨一次吗？”

南云羞红了脸，用小手急忙去掩龙飞的口，“今儿个，破例了……”说着，用纤纤玉手褪尽龙飞的衣物，然后把自己迅疾脱得似栗色的小鸟一般，钻入龙飞怀里。龙飞一阵震颤，由衷地感到快感，一阵阵快活的浪峰涌来，翻卷着白雪般的浪花，伸展着，蔓延着，汹涌澎湃，呼啸如雷……南云古铜色的胴体紧紧裹住了他，让他透不过气来，那些毛茸茸松软的细丝，就像鲜嫩的水草一般，缠绕着他，他要溃堤了……猛然，他发现古铜色变幻成雪白色，整齐的短发也伸展成一团黑瀑，在空中飘散开来，栗子色的小鸟变幻成白鹭。白鹭停止了快乐的**，发出了歇斯底里的狂啸……龙飞惊呆了，他急忙用手扳开对方。哪里是南云。是白薇。他在南京中央大学新闻系的同桌，梅花党**白敬斋的二女儿，梅花党大陆潜伏特务头子白薇。龙飞惊道：“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白薇泪眼朦胧，月光清峻，翻转了柔软的胴体，一字一顿地说：“可是我的灵魂还在，在你的周围游荡……”龙飞听了，毛发竖立，坐了起来。白薇的躯体渐渐泛凉，融化成一具人皮。一张美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