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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偈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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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医院,李维抬头看了看天色,大约是到了黄昏时分,依稀有月影浮现。

  还来得及,他想。

  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便奔着中华园飞驰而去了。

  显然,他是去找那位高深莫测的奇人东叔去了,此时的他,实在有太多的疑惑想要询问了。

  他是如何预知吉鲁的伤情变化的?真的靠所谓的易数命理?

  他给自己和艾玛批的那句话又是何意?

  当然,也或许,在见识了东叔的神奇之后,他坚持多年的唯物观念终于有了一丝动摇,于是不可免俗地,想问一问那叵测的前程?

  ※※※※※※

  当李维抵达中华园的时候,饭点已经过了,店里没多少客人,大伙正忙活着收拾桌椅板凳。

  唯独正对大门的一桌前,端端正正坐着一位中年人,他一手拎着一把古朴温润的紫砂壶,看样式是仿的时大彬制开光六方壶,另一手把茶杯放在酽茶里滚了三滚,虽然是简单的动作,可配上他那身对襟的绸制古装,衣袂飘飘,却是如行云流水,不带一丝儿烟火气。

  不问可知,必是那位奇人东叔无疑了。

  “李维,我已等候你多时了,”东叔笑着端起了一杯茶,递到桌边,“你来得正巧,新到的祁红,刚泡到第三滚。”

  李维虽然惊讶于东叔似乎早有预料的表现,不过这会儿也有些见怪不怪了。他也不矫情,端起茶杯尝了一口,只觉香气高醇,回味鲜甜,让他也不禁脱口而出:

  “好茶!汤色红艳,嫩香清快,想必至少也是特茗以上!”

  “哈哈,”东叔眼睛一亮,“李维你对茶叶也有研究?”

  “倒算不上研究,不过再怎么说,这祁红也算是我的家乡茶,总算略知一二。”

  “我倒是忘了,你是AH人,”东叔恍然,“历来茶业之盛,无过于皖。除了祁红之外,毛峰、瓜片、猴魁、黄芽、翠兰、老竹大方,也俱各是一时之选。今天我以此茶待客,倒真是班门弄斧了。”

  “不敢,我才是贻笑方家了。这名茶在我这儿,无异于牛嚼牡丹,只有到了您这般行家手里,才是相得益彰。”

  说着,李维拿起了桌上的茶壶,细细端详。

  “就好比您刚说的毛峰、瓜片、猴魁等等,都是绿茶之属,只需玻璃杯,一泡即可,此之谓得其纯。要是用这砂壶,反为不美;可这祁门红茶,却非要这‘色香味皆蕴’的紫砂壶不可,名茶美器,珠联璧合,此之谓得其醇。”

  说罢,他放下茶壶,有些自嘲地一笑;

  “像我这等粗人,也就只能鲸吞牛饮了。”

  “何必如此自谦?”

东叔微微一笑,“能说出这番道理,李维你也算是此道中人了。”

  “哪里,最多是有心无力,我可拿不出这般珍品,”说着,像是意犹未尽似的,他又拿起那茶壶,“‘千奇万状信手出’、‘宫中艳说大彬壶’,古人诚不我欺!此壶砂粗质古,惟妙惟肖,虽然是仿的,也绝对是此中精品了!”

  李维说到仿制的时候,东叔的眉头似乎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不过很快也就舒展开了。

  “李维你这次来,可不是单单为了这茶叶茶壶吧?”

  “瞒不过您老,”李维笑了笑,“这茶壶可以仿制,说过的话却是作不得假。您上次说奥利维尔的伤不出旬月必然见好,这真的是算出来的吗?”

  “哦?想必你已去过医院了?”

  “没错,奥利维尔的伤的确已经快痊愈了,”李维也不藏着掖着,单刀直入,“我问过他,您没去过医院,所以我很好奇您是怎么预知的?”

  “怎么,你不相信我是以命理推算出来的?”

  “不是不信,而是您给的信息太少,”李维摇了摇头,“以您的论证,也许可以概括奥利维尔的前途,却不可能推出他伤愈的精确时间。”

  东叔的目光移到了李维脸上,那目光深邃得有如海水,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李维,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用逻辑不够严密来攻击算命。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江湖上哪儿还有算命先生的一口饭吃?”

  李维没听出东叔是褒是贬,只得尴尬赔笑了两声。

  “不过你猜的没错,那确实不是我推算出来的。”

  “嗯?”

  “虽然我没去过美因茨大学医院,不过我的熟客里可有不少那家医院的医生,我是从他们那里知道的,”东叔笑着解释道,“再说了,别的我或许不在行,跌打损伤这些年我我可是治了不少,就算没有内部消息,他那伤我看一眼,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啊?”

李维感觉受到了暴击,但,这样说倒是才符合逻辑,只不过让他信服之余却是有些失望了,“那您给我批的两句话?”

  “那个啊,”东叔笑了笑,“我要说真是算的,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

李维也笑了,“可您总要给我一个信的理由。”

  “哈哈,有意思,那我就给你一个理由,”东叔扶了扶眼镜,接着说了下去,“上次我说过,世上的算命先生,大多把命理与宗教神话混为一谈,这类人与神棍无异,可说是最次一等。”

  “稍好一点的呢,不至于穿凿附会,但也净是挑些好话来说,报喜不报忧;再好一些的呢,就说些玄之又玄的批语,佛家谓之打机锋,让人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等到一朝应验,才发现,净是些囫囵话,正解也可以,反解也可以,总之不会错。”

  “更上一层,那就是利用信息差了,从各种渠道收集到你的信息,等到上门那天不经意间吐露,就让你惊讶无比,心神震动之余,自然也就相信了。”

  “既然东叔这么说,”李维插了一句,“想必您与这前四者都不同咯?”

  “哈哈,那是自然,”东叔笑着说道,“虽然我之前也用过,可那不过是开个玩笑。你以为命理之说传承千年,真就只靠着这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把式吗?”

  “愿闻其详。”

  “李维,你可知何为易经?”

  “易经?”

李维挠了挠头,“那不就是《周易》吗?”

  “非也非也,《周易》是易经,易经却不是《周易》,”东叔摇了摇头,“易经乃三易之总称,《周礼·春官》有云:‘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这就是说周代的卜官掌握三易,依此对国家大事、军事战争、祭祀活动进行预测。”

  “可惜,《连山》、《归藏》久已不传,如今只剩一部《周易》了,”东叔叹了口气,“也就是说,今时之易数,不过三分之一罢了。”

  “当然,他们之间未必是组合的关系,但易数不全,总归是确定的。传说《连山》煌煌八万言,为三易之首,当真令人神往。”

  “不过仅是一部《周易》已是博大精深,我精研这许多年,也不敢说得其万一。与这易经全貌,那也就差得更远了。”

  “所以啊,以这残缺不缺之易数,或许可以照见人之前程祸福,可要说精确到某年某月某件事,那就纯属是骗人了。”

  “您是说,那句批语——?”

李维被东叔这一通灌得有些懵,这时连忙问道。

  “不错,那正是我以梅花易数为你占卜所得,至于怎么解,便要看你自己了,”东叔正色道,眼中似有神光湛然,“我将要远行,恐数月不得返,你我有缘,我料定你这几日会来,为你准备了一卦,可问你心中所求之事。”

  “怎么样?”

东叔的目光直视李维,“你可愿接这一卦?”

  话说到这份上,李维哪还会推辞,反正他相信东叔不会害自己。

  “长者赐,不敢辞!”

  “好!我这就为你起卦,”东叔半点不拖泥带水,“耀华,取我的的蓍草来。”

  ……

  不多时,中华园的经理成耀华取了一个一尺见方,造型古朴的木盒,恭恭敬敬地摆在了东叔案前。

  东叔打开了木盒,其间却是一捧发黄干枯的草束,看上去与路边枯草无异,只是东叔看着这枯草,却流露出一丝缅怀的神色。

  “这蓍筮之法,古时最是常见不过,可惜这些年来经济越来越发展,环境却是越来越差,连这蓍草也难寻了。这一盒,还是多年前我游历洛阳时偶然所得。”

  李维并不多话,古人以蓍草卜筮的传说他也听过,这却是头一次见到它真实发生,看东叔神色,想必这盒蓍草背后还有一段秘辛,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东叔屏气凝神,如果说之前喝茶时的他像一个飘然世外的隐逸之士,那么这时的他,就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只见他先从中数出了五十五根蓍草,然后看了一眼木盒中的剩余,叹了口气:

  “看来不过三筮之数,我也就该洗手了。”

  说完将木盒交于成耀华收好,又从五十五根蓍草中取出六根不用。

  看李维一副不解的样子,东叔指着桌上的蓍草解释道:

  “五十五为大衍之数,取六根不用,是为六爻之变。”

  接着大手一挥,将余下四十九根蓍草一分为二,“是为分两仪”;

  从左侧取一根于手,“是为三才之‘人元’”;

  再将余下蓍草以四个一组分开,最后剩下的余数与手上的一根挑出,“是为分四象”。

  再将剩下的蓍草重复上述的操作两次,得到最后的四个一组的组数。

  “每一个卦象对应六爻,”东叔记下了那个数字,说道,“这便是初爻了。”

  接着再重复五次,共得六组数字。

  “六爻之数齐备,此卦已成。”

东叔放下纸笔,长出了一口气。

  李维凑上前,只见纸上画着一个类似八卦中一卦的图像,上面是三横,下面是两横,中间有一横从中断开。

  “这是什么意思?”

  “天泽履,下兑上乾,乾为天,兑为泽,以天喻君,以泽喻民,君上民下,各得其位,”东叔露出了微笑,“是为履卦。”

  “什么意思?”

李维感觉自己在听天书,“是吉是凶?”

  “卦辞云:‘履虎尾,不咥人,亨’。这自然是吉了,”东叔解释道,“此卦是说,需不断蓄积力量,才能夙行其愿,履行于天下。履者,足所依也,足有所依,行之矣。这便是要你脚踏实地,步步为营,他日必成大器。”

  “哦,”李维想了想,重生以来自己倒也称得上是脚踏实地,此言不虚,不过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多谢吉言。”

  “别忙着谢,若是寻常相师,解到此处便结束了。这却是大谬了,”东叔摆了摆手,接着说道,“所谓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此方为易数精髓。没有卦象是一成不变的,若不识爻变之数,也不过是曲解罢了。”

  “但即使有人看到这一层,大多只能看到履变为乾、变为兑、变为讼,其实不然。你看这最后一爻,上九:视履考祥,其旋元吉,一般人解的是结果是福是祸,要看实践的结果而定。”

  “但周易中,这最后一爻往往是下一卦的初爻,如果从这个角度看,这一爻就很特别了。孔颖达云:‘旋谓旋反也。’原本履的正常变卦,不过是爻位翻转,但其旋元吉的‘旋’如果做旋反来说,翻转的过程中又有旋转,依据第五爻‘夬履’可知——”

  “打住!”

李维听得两眼发直,出声打断道,“东叔,您就直说会变成什么吧?”

  “好吧,”东叔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年轻人太没有耐心了,“履卦当变为泰卦,地天泰,下乾上坤,阴阳交感,上下互通,万物纷纭——”

  “呃,您就说是吉是凶?”

  “此卦中中,是福是祸,皆在你一念之间。须知万物对立转化,盛极必衰,衰而转盛,故应时而变者泰。这便是说,时机一到,当随机而动,不可拘泥不化,借时势造英雄,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是也。”

  看李维仍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东叔又笑道:

  “李维,今天这一卦,你若是问财运,当应在东方邻水之处;你若是问前程,我有一偈与你,你可铭记于心。”

  “偈云:”

  “四方羁旅,漂泊穷年。”

  “兑柔乾刚,应时当变。”

  “十载霜刃,群龙聚晚。”

  “廿五之数,终始相连。”

  一番谈话下来,李维早已是晕头转向,这偈语听来也是云里雾里,欲待问时,东叔却只淡淡笑道:

  “今日你我缘尽,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却是下了逐客令了。

  李维无法,也只得告辞离去了。

  ※※※※※※

  “耀华,”李维走后,东叔叫来了自己的二弟,“这次我出远门,这里的生意就交给你了,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放心吧,哥,这片街区早都是咱们的后花园了,能出什么事?倒是哥,你去意大利,那地界可不太平啊,千万要小心,要不要多带几个好手?”

  “无妨,”东叔摆了摆手,眼眸开阖间似有精光显现,“想伤我成某人,那些小家伙还不够看!”

  “说得也是。”

成耀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对了,”他一边帮着收拾桌面,一边又问道,“哥,你这宝贝茶壶等闲可不示人,怎么今儿拿出来了?那小子看起来也不是块料,还以为是仿的呢!”

  “再金贵,也不过是茶具罢了。若是供起来秘不示人,反倒是失了真意了,”东叔微微笑道,“何况大彬壶存世不过十六七件,换作我是他,也不敢相信眼前就有一副。他能认出这样式,已经很难得了。”

  “说得也是,”成耀华小心收了茶具,又说道,“哥,你这一卦,可是万金难求,今天这小子可算捡着大便宜了!不过我就不明白了,那些达官贵人求都求不来,怎么这小子你倒免费奉送呢?”

  “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东叔淡淡一笑,“千里马欲求伯乐而成名,伯乐又何尝不愿寻千里马呢?”

  “人皆望相师解命,相师也想解非常人之命啊!说到底,我这是见猎心喜。”

  “哦?可我看这一卦,也没什么特别啊?”

  “那是批的前程,可若是批的过去呢?”

东叔说着在纸上划了几笔,原本清晰的履卦变了模样。

  在东叔身边耳濡目染,早已对六十四卦熟稔在心的成耀华,蓦然睁大了眼睛。

  “这!这是什么卦象?我怎么从没见过?!”

  “我也从没见过,”东叔摇了摇头,接着说道,“这一卦竟好像不该存于此世似的,或许三易齐集,方有可能解之吧。”

  “这……这意味着什么?”

  “我也想知道啊,”东叔喟然长叹了一声,“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此子命格精奇,非常人也。”

  “若能脚踏实地,应时而变,他日成就,我亦不可尽知。”

  说罢,东叔瞥了一眼中华园的门口,接着蹒跚起身,回屋去了。成耀华则小心翼翼地捧着茶壶与那蓍草木盒离开。

  两个人却都没有注意到,原本画着卦象的地方,不知何时又变成了白纸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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