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铺中学进校门后有一个大于30度的长上坡，约150米，每天来上课的学生、老师在进学校后都得爬上一段，沿途将经过篮球场、升旗台和学校职工宿舍区，最后才能到教学楼。教导主任刘波除了有长假的节假日会回他镇上的家之外，几乎余下时间都是住在学校给分配的单间宿舍里。周一到周五的早晨，他会特地从宿舍楼最远的出口绕一下，绕到学校大门，然后顺着坡去到操场，去逮那些初三高三放着早自习不上，逃出来打篮球的人。今天刘波起得稍晚了些。最近学校一堆事，前几天又出了意外，把警察给招来了，尽管对内千叮咛万嘱咐在没查清楚前大家不要传谣造谣，但世间本是没有一堵墙是不漏风的，又与学生相关，他左右都有得忙。手机的时间显示8点整，刘波从床上坐起。床沿那块席梦思被他压得有些深陷，就这1.5m*2m的小床也就刚凑活他一个人睡，偏偏此刻被子里还弓着一个纤瘦的身影，是个女人，烫得有些毛躁的亚麻色大波浪正铺满半边枕头。“上午没课？”
刘波站在床边穿衣服，一层层标着3XL的布料将他紧实地裹起来。只听见床上的女人慵懒的嗯了声，然后翻过身面朝刘波，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那也早点走，随便出去干点啥，工作日他们下了课没事就会回来，被看到了不好。我今天要陪彭校接待，不得空陪你。”
“有什么好不好的。”
女人从床上爬起来，赤脚下地，接过刘波递来的衣服，一件件穿好，还不忘嗔一声。“都是同事，早传开了吧，不挑破而已，就你怕这怕那的。”
“哦哟，姑奶奶，你说得轻巧，这才刚转正就不怕惹事，到时候被学生家长发现说你师德败坏，看学校哪尊大佛能保得住你。我们学校那群家长，那嘴脸，那剽悍劲，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女人的声音开始有些不满。“谁去说，也就上回被一孩子瞧见了，这不也没什么水花溅起来么。再说了，你要是赶紧跟你老婆离婚，还怕别人干啥。”
刘波在镇上的老家是结过婚了的，有一孩子，老人在带。结婚也是年龄到了被长辈赶鸭子上架凑的对，以至于这对被硬拉郎配的鸳鸯关系比棒槌还僵，刘波和他老婆互相不对付，完成“任务”后基本俩人是各过各的。被周围人的“到什么年纪就该干什么事”绑架了他三分之一的人生，刘波现在也算是补偿性青春期，充分展现迟到的叛逆。回头再看了一眼自己的“放浪不羁”，刘波站在门口，使劲将脚上的牛头皮鞋擦得锃亮才舍得开门。尽管嘴上不屑，刘波前脚出门，女人后脚还是跟着他走下了楼。宿舍楼是五层的步梯房，老校舍了，一般学校其他老师也只是当宿舍楼是个午休的地方，下班了还是会回自己买的商品房住。其余学校分配的房子，多数是被悄悄对外租售掉了，所以对刘波来说，刨去命里为数不多的几次意外，宿舍楼本质上是个“安全”的叛逆场所。楼最里边那栋，刚好夹在学校后门和校领导的行政办公楼中间。往常要是急着离校外出，刘波就爱走后门，下楼后右转出个铁门就成，比正门要少走许多路。如果临时被叫去领导办公室，他会选择穿过楼栋前的百米跑道，走一半，再上几个阶梯也就到办公楼前坪。掐着时间，离彭校昨晚打电话说的预计接待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刘波从宿舍楼走出，合计得提早去办公室做准备，于是径直向着百米跑道走去，打算抄个近路。上一次，也是为了抄这条近路……越想就越觉得晦气，这让他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不少。走到一半，兜里的电话铃声响起，他顺手接通。不到2分钟，刘波挂断电话后脸色由红转白。他朝还亮着的手机屏幕低声诅咒了几句，后脖颈堆积好几层的脖子肉颤动就更明显了，但气归气，刘波本就忙碌的双脚却一刻也没多停，跟他永远被半推半就的人生一样。“这倒霉地方，真他娘的晦气！”
————————刘振宇和李麻走完上坡时，正好看到刘波经过办公楼前坪。看到那颇为圆润却行动轻巧的身影出现在视线范围内，刘振宇敏锐地一把将李麻拽到身侧，两人靠停在前坪的小车做掩体，成功避开与他的正面接触。手被刘振宇攥紧，李麻能够感受到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因为挨得近，她甚至连刘振宇发丝上附着的洗发水淡淡的香味都还能闻到。“九点半有一场接待，看样子刘波应该是提前去做安排了。”
回过头，刘振宇自然而然地给了李麻一个“你懂吧”的眼神。李麻是个讲究人。就算她内心有一万个不确定，也不会轻易表露出来。在不知道应该给什么回应的时候，面无表情会让人觉得这个人更可靠。她深谙其道，并信奉始终。眼看着刘波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转角，李麻赶紧将手从刘振宇手中抽离，然后站起身来，同时与他保持一定距离。“抱歉，没注意。”
看到李麻的反应后，刘振宇虽然意识不到具体问题，但他感知到了对方的不舒适，因此他依旧很认真的向李麻道歉，态度十分诚恳。李麻朝他摆摆手，示意没事。正如对刘振宇而言她和小唐无性别差异一样，牵手这种举动，她从他的脸上能够明确感受到，自己的手换做猪蹄也没差别。尽管这次行动的主要执行者是李麻，但碍于她现在“身份特殊”，她的一切行为都还是需要在刘振宇的监督下进行，往好方面想她是变相获得了一个贴身保镖，并且实在能力不济搞砸了，也有个人兜底，是好事，就是累了她。“我找机会接近刘波，你全程帮我创造独处的条件，ok吗？”
虽然李麻对怎么搞定刘波心里没谱，但好在她死猪不怕开水烫，抗造。见刘振宇爽快点头，李麻果断小跑几步，追上了刘波消失的背影，与他一同隐匿于办公楼前厅的拐角处。刘振宇似乎并不担心李麻那边会存在什么问题。他不再看向办公楼，而是向着楼的反方向——升旗台走去。升旗台的正下方，是鸭子铺中学唯一的一个篮球场，400米一圈的跑道，两边墙上是色彩饱和度极高的超现代涂鸦。此时，大多数人都在上第一节早课，整个校园几乎都没有人在外走动。刘振宇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情景，一丝愁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爬上了他清瘦的脸颊。“你跑慢点，我跟不上！”
突然钻进耳朵里的清脆女声将刘振宇远去的思绪拉回当下，他看向左侧，在那长长的陡坡上，两个穿着黑白拼色校服的学生正朝着教学楼的方向奔跑。“就这样还想考警校呢！多跑几次，就当提前体能训练啦！”
刘振宇的目光始终追逐着他们来去。这两个学生模样的孩子依旧在自己“再晚得挨训”的情绪中挣扎，并没有注意到他。看到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刘振宇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另一边，李麻则遇到了点麻烦。鸭子铺的行政办公楼有五层楼高，一楼在前厅从左往右看，依次是档案室、教研活动室和学生自习室，二楼、三楼则是行政办公室、大型接待会议室、广播室和一些闲置空间，最上面两层分属校领导、校委会和党支部办公区，也是刘波经常要跑的地方。办公楼内四下寂静，只有右侧的楼梯间隐约传来秩序性的回响。走到三、四楼楼道拐角处时，李麻向上跨台阶的脚步轻微一顿，下一瞬又迎着刘波打量的目光，强装若无其事的继续走着。李麻不知道，早在楼下刘波就已经发现身后有人在跟着他了。平日里学校对老师的管理都比较松散自由，尤其是在行政办公楼坐班的老师，他们要么是关着门将自己藏在办公室里，谢绝一切非必要的“串门”社交，要么就是人压根儿不在这栋楼内。加之前不久在自习室出了那挡子事，如非必要，办公楼内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来鸭子铺五年，刘波像个被困在楼里的人，冬天早上第一缕阳光会投在这栋楼的哪一处，夏天傍晚哪一盏灯下的蛾子比较多，他都门清。见后面是个面生的年轻女人，刘波松了口气。“别装了，是来找我的吧”看着与他擦肩而过的李麻还要往楼上走，刘波忍不住出声制止。停下脚步，李麻在转身面向刘波的间隙，五六个蹩脚的借口在她脑海中闪过，但在与刘波对视时又被她自己全盘推翻，最终自知毫无演技天分的她闷声的“嗯”了一下，差点没愤恨地把自己舌头给咬掉。“徐娇让你来的？”
“嗯……我来跟你谈谈”李麻意识到刘波有一套自己的理解逻辑，心里暗自道了几声老天保佑。见刘波没什么敌意，李麻想着这个“徐娇”应该跟他没什么过节，自己也不大可能惹上太大的麻烦，于是便顺着刘波的话。只见刘波沉默了几秒，似乎是在思索，片刻后，他才道：“那跟我来办公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