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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0章 乌飞兔走,窗间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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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级青石板台阶上的番子听见自己的名字,慌忙跨上第三级青石板台阶,凑近了复将上身下压,敛襟颔首恭恭敬敬应,“奴才在!”

“你……”只吐出一个字,便又噤了声,血冷似冰心硬若铁的东缉事厂厂公,在清风扑面的这一刹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变得脆弱又怯懦。短暂的停顿后,他松开握在木门铜环上的手,视线眺向前方空无一物的某处,“小四儿,你有没有闻到……白芍花的香味?”

听见这句话,番子小四儿伸长脑袋四下嗅了嗅,什么也没嗅出来,于是缩回脖颈老老实实道,“厂公,奴才什么也没闻到。”

“什么也没闻到……”低低重复了一遍侍者的答案,蟒袍儿郎抬脚迈出院门,边往东缉事厂后门走便黯然喃喃,“许是……咱家闻错了……”江江躲在树后,一颗脑袋沉的像有千金重,从始至终没抬起来过一次,她不敢看被侍者簇拥着从卫大娘院里走出来的那个人,也不敢发出一丝一毫响声,甚至连呼吸都情不自禁掐断了。直到,一直擎梧桐枝桠处向外张望的阿元轻轻说了句人已经走了,她才似如蒙大赦般长长舒了一口气。“江江,”阿元目不转睛的盯着长街对面东缉事厂那两扇由侍者渐推渐合的大门,蟒袍身影消失在紧闭的门缝里后,她仰起面庞瞧着立在双轮椅旁侧的同伴,没头没脑问,“就是他吗?”

江江一时没听明白阿元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反问,“什么?”

“先头你同我说你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位阿弟风华月貌美无方物,像初春最艳丽的一朵花,盛夏最清凉的一缕风,我刚刚偷偷窥见了那位欢喜大人的容颜,就是他吧,江江,他就是你口中所说的那个比漫天璀璨星光还要耀眼的阿弟,对吗?”

与欢喜之间的关系被阿元言中,江江没有吱声,只将问话时方才稍稍抬起几分的脑袋复垂下,甚至垂的比将将有过之而无不及。阿元见她此番模样,收回目光自顾自往下说——“咱们两个人被陌生男子掳走那夜,我听见唤做阿宁的女子质问男子是否忘了数年前东缉事厂刑房里的遭遇,她问他怎敢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就不怕欢喜知道了要了他的贱命吗,江江,你这位京都城人人闻风丧胆的欢喜阿弟,从前一定对你很好很好吧,毕竟,人尽皆知的偏爱,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我记得你同我叙述梦境时说到,你心疼他,心疼的没了理智,挥刀杀了那个亵渎他的贵人,贵人死了,你以为他就能解脱,可他又因陈年旧岁里的一个谎言陷进了自责的漩涡里出不来,梦里你疯了似的追赶他的脚步,他却怎么也不肯见你,你还说他抓着敌人的长剑没入了自个儿胸口,而你连在他病榻前站一站陪他说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江江,梦里的你那样迫不及待的想到他身边去,而现实中的你,误打误撞都要走到他跟前儿了,却又如一个怯懦者般仓皇逃窜出他的视线,这又是为何,难不成……”“梦真的是反的吗?”

自阿元口中脱出的一字一句,像成千上万道闪电惊雷连绵不断的劈在江江身上,她指尖骤然用力,死死抓住双轮椅靠背,修长的骨节逐渐泛出不正常的青白色。“姐姐,泱泱姐姐,阿元姐姐……”鹿生急切的呼唤声响在咫尺之外,江江赶忙将自己从汹涌的情绪浪潮中拽出,散去一身僵硬,推着坐在双轮椅里的阿元从树后走出,哑着嗓子应,“在这儿。”

乌飞兔走,窗间过马,不过弹指一挥的功夫,那个她于凄风苦雨的夜里拼了半条命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女婴,就已经长成了个白白胖胖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她将她放进八岁的小花子鹿生怀抱里的时候,身上粘连的羊水和血迹都还没擦干净,而现在,她记忆里皱巴巴脏兮兮裹在襁褓里只知道哇哇大哭的孩子,就穿着一身大红色盘口夹袄、扎漂亮双丫髻躲在身形丰腴的妇人卫氏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忐忑不安的盯着甫入堂屋内的阿元和她。“簪曳,”鹿生轻唤藏在卫氏身后的小姑娘名字,招招手,“快来见过你阿娘。”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小姑娘便连脑袋也不愿意探出来了,整个身子全都隐匿在卫氏身形之后,小声嘟囔,“阿兄,你不是说……不是说咱们的阿娘死了吗?”

“胡说,”鹿生绕过卫氏走到小姑娘跟前蹲下,耐性儿解释,“阿兄先头全都是胡说八道的,死的是阿兄的阿娘,不是簪曳的,簪曳的阿娘还好好儿活在这人世间,喏……”说着,鹿生抬手指了指与爱女重逢略显手足无措的江江,“簪曳你看,那就是你的阿娘,在通往京都盛安的关道上,九死一生才将你诞下的阿娘,快去,去啊,去叫阿娘……”小姑娘顺着鹿生纤细食指所指的方向望了一眼,并在阿兄推攘下不情愿的往前走了三两步后,又快速退回到了厨娘卫氏身后,噙着哭腔开口,“我与阿兄是血脉相连的兄妹,哪有阿兄的阿娘死了,我的阿娘还活着的道理,我不去……我不去叫阿娘……”“簪曳?”

鹿生微恼,用裹挟着薄薄怒意的语气重重喊了一声小妹的名字。小姑娘似被从未红过脸的阿兄身上突然凝聚起来的肝火吓了一大跳,怔忪片刻后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卫大娘心疼的紧,忙不迭回头将躲藏在自个儿身后的小姑娘搂进怀里安抚。江江本就有些手足无措,见此情形愈发惊慌,她不由自主往前挪了几步,怕再激着卫大娘怀里的小姑娘,她又退回原处,红着眼睛看向鹿生切切道,“不急……不急这一时的,是我这个做阿娘的失职在先,老天爷叫咱们此时在此处相逢,绝不是为了再别离,往后,咱们是要一直一直守在一起的,来日方长,鹿生,来日方长……”“姐姐……”仿佛能感知到江江这一刻的心境,鹿生紧跟着红了眼,略作停顿,想起什么,他复开口,“对了,姐姐,当年别的匆忙,我忘了同姐姐讨一个姓氏,于是就越矩将自己的姓氏冠在了姐姐女儿名字前,还有……”后面的话似有些难以启齿,鹿生觑着江江的面色,接连张了好几次嘴也没能说出来。江江抬手用温热掌心轻轻碰了碰鹿生后脑勺,“当年的我前尘往事一概都忘了,就算你彼时向我讨女儿姓氏,我也给不出。”

“那么,”鹿生仰起脑袋,看着仍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江江,“现在呢,姐姐现在记起来簪曳应该姓什么了吗?”

“嗯。”

“姓什么?”

“姓……”江江转过头,看着仍将整张脸扎进厨娘卫氏胸膛里的小姑娘,脑海里翻腾起的尽是被洮松掳去河西之前往肚子里一碗接一碗灌坐胎药的画面。她曾经很想很想为那个似兄又似父一样呵护她的郎君生一个孩子,天可怜见,教她如愿。“姐姐,”鹿生等不住,急急追问,“到底姓什么?”

江江收回视线,落在跟前儿浑身上下再也寻不出半点花子痕迹的小儿郎面颊,一字一顿,无比清晰的说:“姓夙。”

“夙,”鹿生先是重复了一遍这个奇怪的姓氏,后又连着名一块儿喊了一遍,“夙簪曳。”

夙簪曳夙簪曳……那个擎出生第一日起就跟着他生活到而今的小姑娘,终于再也无须和他共认一个阿娘,共用一个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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