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初雪飞绵，落到身上便成了水，寒浸浸的，外头喜乐嘈杂，然与江泛月无甚关系，她照旧换上男装，梳了个丸子头，用麻布条系上，又往脸上涂了黄粉，轻车熟路地从老地方出去了。她歇摊时已是黄昏，街巷上时不时响起妇人唤孩童归家食饭的吆喝声，身旁的小贩们也在收拾物什，拉着推车离去，时不时还哼上两句不成曲的调子。冬日里天黑得早，仿佛只过了一刻钟，方才泛着余晖的天就黑了下来，若此刻急着回家的人抬头望上一望，隐约还能望见几点微弱星光。一切渐渐归于沉寂，普通百姓的一天便也这么过去了。但扬州毕竟是扬州，即便百姓们所居的坊间归于宁静，可大多数地方仍是张灯结彩、歌舞升平，好似人间宝境。江泛月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见两侧楼阁灯火明灭，人群熙熙攘攘从她身边走过，虽然热闹，倒令她有些神伤，她前世到死都是个孤儿，也不知死后有没有个墓地，如今虽有家人，除了祖母，个个心怀鬼胎，聊胜于无。如今已是初冬，江泛月这身男装有些单薄，她不由得哆嗦起来，今日卖了不少银钱，若去食肆吃口热汤面暖暖身子，也费不了多少钱吧。她当即朝食肆方向走，身后有车轱辘声响起，江泛月便同身旁的人一同避让，却不料那车夫突然拉了缰绳，停了下来。“小郎君。”

车窗处突然露出一张俊俏又带着几分稚气的脸来，江泛月一看，居然是赵霁。“小郎君欲往何处？可要捎你一程？”

赵霁笑着看他。江泛月拱手向他行了一礼，咳了咳道：“见过赵郎君，小的正要去食肆用晚膳，就不打扰赵郎君了。”

“我也正好要用晚膳！你何不与我同去！”

赵霁朝江泛月招了招手。江泛月还想推辞，赵霁又喊：“快上来吧，我都快饿死了！”

江泛月无奈，只好上车，可一上车她便懵了，那主位上此时坐着的人，不是李归舟又是谁？江淮月心底发慌，此刻二人离得这么近，他要是认出自己，那可不太好。赵霁向李归舟引荐了她，江泛月也粗声粗气地道了句“小的拜见贵人。”

李归舟淡淡点头致意，双眸不过在江泛月脸上停留了一息，下一秒又低头看起书卷来。似乎没认出她女扮男装，也没认出她是之前在街上同周大娘争执的小摊贩。这样最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泛月暗自松了口气，但马车的空间就这么大，二人的距离如此之近，还是要小心他发现端倪。原本宽敞的车驾因为三个人的存在也变得有些拥挤，江泛月因为紧张，有些喘不过气。还好赵霁热情的很，一路上与她侃侃而谈，倒也不算太难熬。李归舟自是不知江泛月内心有多煎熬，他只觉得莫名烦心，眼前人自上车以来就像和自己不认识一般，除了一开始赵霁引荐之时同自己说了两句场面话，便再没正眼瞧过自己。也不缺钱了，怎么还出来做营生？还不惜做此打扮，脸上黄的像在土里滚过一般，穿的也不伦不类，她不是最爱美的吗？不过一个闺门娘子去外头做营生，打扮成这副模样的确安全些，也算她聪明机灵。但显然对方是不想让自己认出她的，李归舟便也懒得揭发。她说她叫“阿越”，赵霁显然是不知道眼前的“阿越”是几日前见过的姑娘家，二人交谈甚欢，此刻已经聊到‘炙肉的最佳火候’这种高深话题了，马车在酒楼下停了好一会了，二人还聊得忘我。李归舟放下书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扣车壁，道：“不是说要饿死了？”

待赵霁反应过来时，只见他一片衣角消失在车帘后。“哎，五哥，等等我呀，阿越，你快跟上！”

小二引着他们上了二楼。二楼各处都做了隔断，划分成许多小雅间，三人入座，江泛月和李归舟之间隔着赵霁，这拉远的距离令她心安不少。“几位客官用点什么？”

小二热情地问。赵霁报了几道菜后，又道：“再来一份羊肉锅子！”

店小二笑着道：“郎君真乃赏味之人！鄙店的羊肉锅子可是一绝！”

他说完便下去了，还贴心地掩上了雅间的门。“阿越小郎君，眼下扬州乍寒，吃这锅子那是再美不过，还有那道‘光明虾炙"，也是鲜美，你这么瘦，一会得多吃点啊！”

江泛月开口谢他，见一旁的李归舟没有露出怀疑的神色，才放下心来。她就说嘛，自己化妆技术这么高超，怎么可能轻易被人认出来，江泛月又洋洋得意起来。片刻后，小二过来上菜，赵霁便又一派热心地往江泛月碗中夹菜。锅子烧的有些沸腾了，赵霁夹起玉碟中各菜放入锅中，锅子汤底本就浓厚发白，此时鲜蔬羊肉一进，又增添鲜美色彩，可谓食色俱全。锅子底温高，须臾之间菜已熟透，赵霁捞起时又迸发些许鲜香之味，羊肉片在空中飘起些许烟雾，但眼下气温低，待放入碗中时也只是微微烫口的温度，等到蘸过微凉鲜辣的蘸料，已是适口。江泛月望着她碗里的羊肉，笑着向赵霁道了声谢，她伸出手拿起筷子，夹起来一尝，几乎感动到流泪，原来这个朝代居然是有辣椒的吗？！“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听友人说，这里头一味番椒可是西域来的食料，扬州不比京都，这里也只有这锦馐楼才舍得花大价钱采购呢！”

江泛月几乎要喜极而泣，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尝不到辣椒的滋味了，不想辣椒仍在，只是变得高贵了……三人各自涮肉吃菜，心思各异。江泛月一面被辣椒吸引，疯狂往嘴里塞肉，一面又担心这吃得热了，流汗把自己脸上的黄粉流没了，那可怎么是好。这番画面落在其余二人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