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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柳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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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朝代明,建都幽燕,号称“神京”,至今承平百载,最是富贵繁华。  芙蓉街是西城中一条繁荣阜盛的商业街,街道两侧,店铺酒肆鳞次栉比,街面上人流如织,车马络绎。  暮色降临,星月在天,街上行人渐少。除了秦楼楚馆灯火辉煌,乐声大作,宾客盈门,其他店铺都开始关门打烊。  街角有座不甚起眼的茶楼,高高的挂着“萃华楼”的招子。  茶客已散,茶馆老板胡大海坐在大堂中饮茶。  此人三十来岁,容貌粗陋,体格精壮。原是个街头泼皮,胆大心狠,闯出些名堂后便开了茶馆。又耍手段控制了一干伶人,组了个草台戏班,唤作翠怡班,自任掌班,终日驻扎在自家茶馆唱戏引客,生意倒也不错。  此时他悠闲自在的喝茶哼曲儿,似在等待什么人。  一众跟他混吃饭的泼皮无赖,三五成群的凑坐在角落里磕着瓜子,小声闲聊。  过了一会儿,夜色更深了。  街上急匆匆走来一位十五六岁的俊俏少年,面如傅粉,唇若涂朱,柔媚之态竟似女子一般,一身天蓝色锦袍,齐整的发髻上插着青色玉簪,好不俏丽!  丝毫没有犹豫,他疾步走进茶馆,眉头紧锁,举目张望,似乎要找什么人。  一时馆内众人收声不语,停下各自动作,纷纷向他瞧去。  看清来人之后,胡大海喜笑颜开,急忙起身迎了上来,拱手大笑道:“琪官儿大驾光临,萃华楼蓬荜生辉啊!”

原来这少年也是一名伶人,原名蒋玉菡,小名儿“琪官”,是另一戏班枕云班的小旦,近来声名渐起。  “胡掌班有礼了!琼官呢?”

琪官随意拱手问过礼,便急切问道。  琼官是胡大海手下的伶人,早年同琪官同班学艺,交情匪浅。因家中借了胡大海的高利贷,久拖不还,不得已用他抵债。  半个时辰前,琪官忽然收到胡大海派人送的口信,说琼官突患急病,竟有不治之兆,请他速来相见,这才火急火燎的赶来。  胡大海眉飞色舞,呵呵笑道:“不必担心,琼官已去了忠顺王府,说不得这会儿子正受着王爷恩宠,快活得很呐!”

“你说什么?!”

琪官如遭雷击,呆立当场,面色大变。  在这行里混的,谁不知忠顺王荒淫无耻,尤好男风?且性情残虐,死于其手的伶人舞姬不知凡几!说不定琼官此时已经……  犹如置身数九寒冬,琪官浑身乱战,不敢继续想下去。  “王府张管家说了,一个太少,还得再寻一人,凑成一对儿姐妹花儿才好。哥哥我想来想去,这条街面儿上也就你琪官儿能入得了王爷法眼,所以盛情荐了你。是不是很欢喜?准备怎么感谢哥哥?”

胡大海皮笑肉不笑的说着,边说边朝侯在一旁的打手们挥手示意。  众打手立刻行动,一人跑去将茶馆房门关上,其余人将琪官后路截断,围拢起来,渐渐逼近。  得知自己上当受骗,将步琼官后尘被送入忠顺王府,琪官面无血色,惨然煞白。  他知道胡大海绝不是在开玩笑,交好忠顺王这样的朝中权贵,正是这等灰色人物的生存之道!  “胡大海!你别忘了,我可是枕云班的当家花旦!顾掌班识得不少达官贵人,你若将我送入王府,他定不会放过你的!你最好想清楚后果!”

情急之下,琪官只能搬出自家班主来震慑对方,却明显底气不足,毫无信心。  “哈哈!就顾如意那个骚货?我呸!”

胡大海不屑的往地上吐了口浓痰,丝毫不惧,冷笑说道:“琪官儿,等你进了忠顺王府,得了王爷宠爱,他怕是要谢天谢地的感谢老子!”

说完,便冲一众打手喝道:“王八艹的!看什么戏!还不给老子绑了送去王府!”

“是!”

众人忙应下,立马冲上来将琪官死死按住,任其拼命挣扎也不能挣脱,又拿出一根又粗又长的草绳便要绑人。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哐当”一声巨响,虚掩的房门竟被人一脚踹开,夜风涌入,蜡烛火焰剧烈摇曳,差点儿熄灭。  接着便见一位白袍玉带的少年挺剑走入,其人剑眉星眸,面容俊朗,英姿挺拔。  一眼扫过,他迅速看清了屋内情况——琪官尚在,这就好!真若送进了王府,他也无可奈何了。  “柳二郎!你要做什么!这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看清来人面容后,胡大海愕然失色,明显吃了一惊,强作镇定的大喝。  柳二郎和琪官是挚交好友,相交莫逆,此人又很不好惹,所以胡大海早探听好了,今日两人并未在一处,这才果断下手。可柳二郎怎会尾随琪官而来?  柳二郎目下无人,懒得同这痞子答话,毫不犹豫,一手紧握龙吞夔护的剑柄,一手掣去镶金嵌玉的剑鞘,转眼间竟然一左一右各有一柄宝剑在手,明如秋水,寒光耀目。  此剑是柳家祖传至宝,名为“鸳鸯剑”,双剑合体,一把上面錾着一个“鸳”字,另一把錾着“鸯”字。  柳二郎以右手剑遥遥指着胡大海等人,冷声问道:“此剑有些日子没饮血了,正饥不可耐。胡大海,你可有意喂它一喂?”

说话间,步步逼近,步法沉稳,气势凌人,杀机毕现。  看着明晃晃锋芒毕露的双剑,胡大海冷汗直冒,忍不住吞咽口水。  比这双剑更令他害怕的,是持剑之人的身份——柳湘莲,理国公刘彪之孙!  这两年此人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和悍不畏死的狠劲儿,不说打遍西城无敌手,至少没人敢同他正面硬抗——开玩笑,谁敢打死打伤国公孙子?他不怕死,别人还怕给他赔命呢!  胡大海有意暂时服软,以后另寻机会,奈何已应了忠顺王府的管家,这几日要寻个顶级的好货色送过去。除了琪官,他实在不知还有哪个能送了!  “柳二郎!你冷静点儿!我可是在给忠顺王府办差!识相的你就少管闲事!”

胡大海狐假虎威的威胁,同时挥手命打手们上前阻挡。  柳二郎的大名胡大海知道,打手们又何尝不知?简直如雷贯耳。  此时他手持利刃,满面杀气,眸泛冷光,分明是谁挡砍谁的架势,傻子才上!  几息之后,柳湘莲未受任何阻挡,走到琪官身前。  琪官正被两人一边一个将手别在背后,死死扣住,不得动弹。  看着站在眼前的柳湘莲,那两人双股乱战,怕的要命——这年头人命如草芥,国公子孙打他们这些泼皮,打死了又能如何?何况,他们可是正在绑架!  “不想死就滚!”

柳湘莲喝道,声音冷冽。  那两人如听纶音,也不管胡大海如何吩咐,撒手掉头就往后院儿跑。  胡大海气的破口大骂,但同样不敢上前阻止,谁叫二人之间身份相差太大呢。  “走!”

柳湘莲搀扶住身子摇晃的琪官,也没细问有无受伤,便往外走。  横的怕不要命的,虽未动手,胡大海那帮人早失了斗志,谁敢阻拦?  不料,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三尺腰刀临空劈下,从背后直斩柳湘莲!  此人竟藏身房梁之上,谁也不知他何时藏的。  察觉到背后异动,柳湘莲来不及多想,骤然发力将琪官向一旁推开,随后听风辨向,挥剑向后砍去。  只听“当”的一声巨响,火花四溅,柳湘莲连退数步,差点儿跌倒。最后不得不以剑撑地,身子前倾,才勉强稳住身形。  “不好!我不是此人对手!”

柳湘莲心里陡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他已经看清了偷袭者——对方一身灰色紧身衣,脸上蒙块儿黑布,只露出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目光湛然。  偷袭者似乎愣住了,低头盯着他自己手中的断刀。  适才刀剑相击,柳湘莲手中的鸳鸯剑乃是祖传宝物,锋利非凡,质地极硬,竟一剑将对方的腰刀斩断。  “好剑!当真是好剑!”

蒙面人目光热辣辣的盯着鸳鸯剑,迭声惊赞,很想据为己有,鄙视道:“宝剑当赠英雄,你真玷辱了它!”

说着,手提断刀向柳湘莲走来,分明是要杀人夺剑。  柳湘莲吸气蓄力,紧握剑柄,准备拼命再战,忽然喉咙里冲出一股甜腥之气,随即“噗”的吐出一大口瘀血来。  没想到,刚刚刀剑对击,竟震伤了他肺腑!好霸道的功力!  尚未感叹完,柳湘莲眼前忽的一黑,浑身无力,意识消散,就此倒下……  ……  三日后。  神京,西城。  兴隆街北有座规模宏大的府邸,占了足足半条街,越过围墙,依稀可见其中殿宇楼阁,峥嵘轩峻。  然则细观却会发现,建筑上朱漆剥落,断瓦残存,后花园更是萧疏冷落,完全是一副年久失修、衰败至极的景象。  时值四月之初,庭中的石榴花含苞待放,点缀翠叶之间,如星星之火,耀眼夺目。  石榴树下,摆着一张陈旧不知年月的酸枝躺椅,曲线玲珑,光滑舒适。  初夏的阳光温暖和煦,柳湘莲惬意悠闲的躺在椅上,闭目似睡,锋锐剑眉轻轻舒展,似乎颇为舒服畅意。  他便是这座宅院的主人,只是由于三日前的那场打斗,体内已然换了来自后世的灵魂。  来到这方红楼世界已经三日,柳湘莲渐渐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前世喜读红楼,他对“柳湘莲”此人并不陌生——“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

这两日经过了解,他方知柳湘莲何故如此“浪荡”,故事还得从朝局说起。  熙朝定鼎于前明嘉靖年间,迄今传至第四代,堪堪将近百载。  十三年前,建州女真悍然叛乱,称王自立。第三代玄康帝闻讯大怒,集结京营,御驾亲征。结果一败涂地,全军覆没,他自己也被生俘。  消息传回,举国哗然。恰在此时,监国太子暴病而薨,更是雪上加霜。  举朝彷徨中,向来低调的忠正亲王迅速掌控了留守京营和皇城禁卫军,而后践祚登极,改元永隆。又集结勤王军队,北上抵御东虏。几番交战,勉强守住重镇辽阳。  辽阳久攻不克,东虏亦伤亡惨重,奴首干脆效仿瓦剌故智,将玄康帝放回,欲令朝廷自乱阵脚。  玄康帝归来后荣升太上皇,自此,朝中形成日月双悬之局。  柳湘莲之父柳棱是理国公柳彪幼子,娶荣国公贾代善庶女贾雯为妻,官至太子卫队指挥使,是故太子铁杆心腹,永隆帝继位不久便遭罢黜。  柳棱始终认为是自己护卫不周才令原本康健的太子殿下遭了算计,可又无力代为报复,愤懑成疾。此期间长子柳湘英竟被人掳走,柳棱最终抑郁而亡,其妻贾雯也因悲伤过度病故。  至此,家中独剩年仅三岁的柳湘莲。  柳棱是刘柳彪暮年所得幼子,其人俊美聪颖,深得老父钟爱,故分得大笔产业。  柳家其他几房早存觊觎之心,待到家中只剩幼童,遂生歹念,联手强夺家业。  幸有家奴以死相拼,威胁举火焚屋,同归于尽,方才保住这座宅院。  其后,柳湘莲年齿渐长,又无长辈管束,嬉玩胡闹,挥霍无度,不数年便将家中浮财靡耗一空,日渐拮据。不得已,只好登台串戏,得些酬金勉强糊口,也因此结识了蒋玉菡。  想起这些陈年往事,柳湘莲若有所悟。  原主是收到蒋玉菡遇危的消息才赶过去的,可见是有人故意设局,以蒋玉菡作饵,引他入彀!  如此看来,偷袭之人是何来历也就不言自明了,多半那几房族人眼见他即将长大成人,担心会夺回家产。俗话说“斩草除根”,他们倒下得去手!  那日柳湘莲受伤晕倒,万幸家中老奴柳三及时赶到,驱走了刺客,否则后果难料。  柳三原是军中悍将,武艺高强,奈何得罪了权贵,横遭灭门惨祸,身陷囹圄。得柳棱相救才得以大难不死,逃出生天。为报恩也为避祸,投入柳家为奴,又因在家中排行老三,遂改名柳三。  柳湘莲有些感慨,上一世读书十几年,又去部队熬炼数年,三十来岁转业又创业,辛辛苦苦瞎折腾,到最后一事无成,还被一场酒宴要了老命。  而现在年纪轻轻便坐拥一座帝京大宅,怪不得古人常念叨“祖宗遗泽”。  不对!他忽然想起,光顾着高兴了,差点儿忘了鞑子这会儿还在东北那旮旯闹腾!不会仍旧打进来吧?留发不留头,可是会要命的!  这尚是其次,此前他根据甲子纪年推算过,今年当是西历1625年,相当于原时空天启五年。  倘若和原时空一致,则意味着未来二十年天灾人祸不断,是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这也有迹可循——“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官兵剿捕,难以安身。”

连甄士隐这样的当地望族、士绅之家都不得不逃难躲灾,民间是何境况,不问可知。  他隐约记起,柳湘莲本尊最后也去做了“强梁”!  “不成,得早做准备!”

柳湘莲没心情晒太阳了,时间不等人,谁知鞑子什么时候就入关了!明末时可是大摇大摆入关扫荡抢掠了好几次,又或者李自成、张献忠之流攻城掠地也很危险。  乱世中人命如草芥,可不会管他是不是穿越的!  “二郎,该吃药了。”

柳湘莲胡思乱想之际,蒋玉菡端着白瓷碗小心翼翼走了过来。  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生就一副俏丽女相,天生就是吃小旦这碗饭的。  远在数步之外,刺鼻药味便扑面而来,柳湘莲对此很不习惯,但为了能早日康复,只得捏着鼻子一口吞下。  “谢谢。”

将瓷碗递还,柳湘莲抬手擦了擦嘴角药渍,下意识说道。  蒋玉菡闻言微愣,掩口而笑,目光温柔:“二郎这是怎么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莫非真被敲坏了脑袋不成?”

柳湘莲没有和伪娘打交道的经验,爽朗一笑:“礼多人不怪嘛。”

蒋玉菡轻轻将瓷碗放在方桌之上,又拎过一张矮凳,放到柳湘莲身侧,自己坐了,手扶着躺椅,目光殷切,语音轻柔:“二郎,今后你有何打算?”

他现在满心忧虑——琼官被送入忠顺王府,生死难料,这次自己能逃过一劫,全赖柳二郎舍命相护。下一次呢?恐怕终究难逃权贵魔爪。  想到将来会有人对自己行那龌龊苟且之事,他便觉不寒而栗,悚然惊惧。  可是自己又能怎么办?柳二郎身出名门,即便唱戏也无人敢动他,自己却出身贫贱,全无依恃。  柳湘莲以为他还在担心之前的事,笑着开解道:“胡大海被三叔打断了腿,没有三四个月根本下不了床。你不必担心,安心住在我家就好。”

“二郎,我非为此心忧。琪官出身卑微,登台唱戏实属无奈。你乃国公亲孙,身份贵重,何必操此贱业?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

蒋玉菡诚心实意劝道,隐约觉得,若二郎能飞黄腾达,或许便可助自己脱离苦海。  “琪官,你说的不错,我不准备再登台了。”

柳湘莲忽然说道,表情认真,不似玩笑。  “那你准备做什么?”

蒋玉菡讶然追问,心下很是怀疑。  西城里谁不知理国公府出了个嗜戏成痴的逆子,每日无戏不欢,何曾听过人劝?  “写戏本儿啊!”

柳湘莲笑呵呵答道。  “啊!”

蒋玉菡目瞪口呆,露出两排雪白贝齿,随后便垂头,默然不语。  心说,我还道你柳二郎要做什么正经事,科举、武举,哪怕做生意也是好的,竟是写戏本儿?这和登台唱戏有何分别!  “可是,你会写戏本儿么?”

蒋玉菡忧心忡忡问道。  柳二郎文学素养如何,是否使得动笔杆子,他知之甚深——你根本就没读过几本书好嘛!  原主的确如此,奈何现在换了人啊。  幼时受祖父熏陶,柳湘莲喜欢上了京剧,曾学过一段时间,算是业余演员,脑子里存着十几个经典戏本。他相信,凭借京剧这种超越时代的艺术形式,不难闯出名头。  当然,他是不会再登台了。优伶位列下九流,地位最是低贱,与娼妓奴隶别无二致。别说做文官,就算是担任武将,唱戏也绝对是黑历史,影响风评,不可不虑。  至于说为何还要写戏本儿,说来无奈,还不是原主造的孽!现在虽然坐拥一座大宅院,可手里没钱啊!无论以后要做什么,缺了银子怎么成?  “你且看看看这是什么。”

见蒋玉菡满面狐疑,半点儿也不信,柳湘莲干脆从衣袖里拿出一卷纸来,递给对方。  前世一直在瞎忙活,没个停歇之时,骤然闲下来很不习惯,这两天他便依着记忆写京剧《霸王别姬》的戏本儿。这是梅大师享誉世界的作品,拿来作为开局之作,最合适不过。  蒋玉菡心下疑惑,将信将疑接过,细细的翻看瞧了,脸上的表情从怀疑变为震惊。  这戏讲的是西楚霸王项羽遭汉王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军心动荡之际,王妃虞姬剑舞助酒,舞毕自刎相别的故事。迥然不同于时下流行的昆曲戏文,更非才子佳人的陈腔滥调!  蒋玉菡阅罢惊叹:“二郎,此戏若能演出,便如平地一声惊雷!”

柳湘莲笑道:“那岂不唬坏了人?”

蒋玉菡大笑道:“正叫万众瞩目也!”

笑罢,蒋玉菡柳眉微皱,迟疑说道:“其他倒也罢了,只是这剑舞,恕琪官不才,竟是琢磨不出。”

“无妨,待我身体好了,自会教你。”

柳湘莲洒然笑道。  “瞧我这记性儿!差点儿忘了,怪不得虞姬要使双剑,便是因你家的鸳鸯剑吧?”

蒋玉菡笑道。  不待柳湘莲回答,他便拿着戏本儿,欢欢喜喜回自己房间了。  蒋玉菡走后,柳湘莲继续想着将来的打算。  写戏本儿只是一时糊口的副业,终究还是要有正经事业。  要在乱世里立足,最重要的当然是军权。明末的文官被崇祯砍了一茬又一茬,割韭菜似的,可武官只要没把手里的军队败光,犯再大的错也不会被杀头,顶多来个戴罪效力。  如何获得军权呢?他虽出身理国公府,但显然不是助力,而是掣肘甚至仇敌……  正漫无边际想着,忽听到沉重的脚步声靠近。  家中并无其他人,柳湘莲知是柳三来了,扭头瞧去,果见一个雄躯凛凛的高大汉子,年约半百,头发白了大半,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衫,腰间系根灰色布条,脚踩一双旧布鞋,一副落魄至极的家仆打扮。  柳三径自走到柳湘身前止步,双目炯然,国字脸棱角分明,额头皱纹如壑,左颊隐有伤疤,平添凶悍之气。  伤势未愈,柳湘莲并未起身,张口唤了声“三叔好”,算作问安。  作为这具身体的外来户,他对柳三恭敬中带着惧意。以他的眼光来看,柳三不但杀过人,恐怕还不在少数!  低头仔细打量几眼,觉得二郎气色不错,伤势恢复的很快,柳三略微放心,眸中闪过喜意,随即隐没不见,脸色转为阴沉,似是债主登门。  他认为该谈些正事了,遂沉声问道:“二郎,你今已十六,算是成人了。往日浪荡不必说,今后作何打算,可还要继续串戏?”

他将柳湘莲抚养长大,情若父子,但毕竟主仆有别,近年愈发管束不住。这次的事给他提了个醒,不能继续纵容了,否则必酿大祸。  “三叔,昔日你多有良言相劝,奈何二郎混账,竟未听从,才有今日之祸。这戏我是再不会串的了。”

柳湘莲答应的干脆利落,斩钉截铁,这下反教柳三不敢相信他的诚意了,皱眉问道:“二郎莫不是欺我?你到底是何打算?”

面对柳三,柳湘莲自不会说写戏本儿的事儿,不然他还真以为刚才是忽悠他呢。笑说道:“去年我不是考上了京师武学?以后就安心求学,先混个武举出身,然后从军博取功名!”

柳湘莲这些年浪荡不羁,也不是一事无成,至少武艺不错。  这得益于幼时柳三严酷操练,毕竟身处“险境”,不得不防,也得益于他自己有股子狠劲儿。  作为京师武学的武生,将来可继续考武举人、武进士,子承父业。  他对此信心充足。武举虽说文武兼考,文化方面也只考策论和武经默写,难度与文举相比不啻天壤之别。至于比拼弓马骑射等武艺,或是较量力气,于他而言更是轻而易举。近年参与街头乱斗不知多少场,以一敌十也未尝一败,罕逢对手。做职业军人又是他的老本行,驾轻就熟。  柳三愣神几息方才反应过来,心下不由大喜——二郎终于开窍了!  真是老天有眼,神佛保佑,老爷太太显灵啊!  他乐的点头不迭,神色欢喜说道:“功名倒是其次,二郎知道上进就好!”

学武耗资不菲,不能全寄希望于写戏本儿。柳湘莲依稀记得家中原有些家资,不可能这么快就被败得一干二净。何况柳三并非简单人物,怎么可能任由一个小纨绔恣意放荡,一点儿不做管束?完全不合情理啊!  他试探问道:“三叔,俗话说‘穷学文,富学武’,学武耗资不菲,须得早做准备。不知咱家可还有存银?或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

一听开口要银子,柳三顿生狐疑,眯着眼打量柳湘莲,怀疑起他向学的诚意来。  暗自寻思,二郎不会是又想从我手里骗钱吧?  柳三顿时愁眉苦脸起来,抬手一拍大腿,重重的长叹一声,蹲在地上唉声叹气,叫苦道:“二郎,你瞧瞧家里哪儿还有余财?不都被你败光了?今后老奴我也只好去卖苦力,赚几文钱供你学武。”

见他如临大敌谨慎戒惧的模样,柳湘莲哭笑不得,他知道,这都是原主造的孽!  柳湘莲近年结交了不少浪荡游侠,性情愈发顽劣。借着主仆名分,不服柳三管束,径自将家中值钱之物典当了花销。不数年便把浮财耗尽,落得家徒四壁,仆役丫鬟也尽皆云散。  “一点儿都没剩?不可能吧?咱家这么大的宅子,地窖就没埋几箱银子?”

柳湘莲蹙眉问道。  这等豪华宅院,放在后世几个小目标都买不到,没点儿压箱底的财宝说不过去啊。  “真没了!谁说谎谁烂舌头!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柳三也是年过半百的老男人了,竟没口子的连发恶誓,头摇的似拨浪鼓,口中道:“仅剩的几两碎银都拿去给你治伤,一文钱也没剩下!”

柳湘莲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可又说不上来。  似乎生怕二郎继续打家里的主意,柳三反问他道:“二郎,你是家主,家中要是再没个进项,咱爷俩就该喝西北风了!你可得想想办法!”

柳湘莲皱眉瞧着柳三,心下诧异——你说的好像很惨,可我怎么觉得你一点儿都不担心呢?其中定有古怪!  不过初来乍到,不好多问,言多必失,他便道:“三叔不必忧心,银子很快就不是问题了。”

“‘很快’是多久?眼下都快没米下锅了……”柳三可不好忽悠,死死盯着柳湘莲问道。  柳湘莲心烦意乱,没好气道:“我就不信,家里就没个能典当的物件儿?撑个半月就行,等我好了……”  柳三面上依旧愁苦,心里却冷笑不止,刚才差点儿就被二郎骗了,果然本性难移!  典当、典当,老话儿讲“崽卖爷田不心疼”,真是半点儿不错!  蒋玉菡本来回自己房间熟悉戏本了,因有疑惑,便来寻柳湘莲。走过来时恰好听到这主仆俩关于缺钱的话,便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刺绣荷包,解开后取出一个小银锭,朝柳三递了过去,浅笑说道:“三叔,借住贵府,我也该交些房费。这银子你先拿去使吧。”

柳湘莲登台串戏不过是玩票性质,兴之所至罢了,收入自是比不得蒋玉菡这样的专业伶人。  柳三身材高大,居高临下的瞥了眼娘娘腔的蒋玉菡,鼻腔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冷哼。  在他看来,若非这些不男不女的混账玩意儿引诱,二郎也不至于堕落成今日这样。  这态度,颇有几分“人莫知其子之恶”的意思。  蒋玉菡似未察觉异常,笑容如故,递过来的银子也未收回。  正当柳湘莲以为柳三会拒绝“嗟来之食”时,却见他伸出手麻利的接过银子,转身就走,连句感谢都没有。  柳湘莲一时愣住了,等醒过神儿来,忙代柳三赔罪道:“三叔性子古怪,你莫介意。”

蒋玉菡大度的摆手笑道:“世家公子喜好玩弄伶人,能和伶人称兄唤弟、平等相待者,满京都唯柳二郎一人。此举的确有失身份,难怪三叔生气。”

见柳湘莲心怀歉意,还要分说,他便抢着道:“我几处疑惑,想请教二郎。”

柳湘莲忙请他坐了,开始给他解疑答惑……  ……  数日后。  “二郎,顾掌班答应买下你的戏本儿了!”

这天下午,柳湘莲正在刚刚清理出来的书房读书,蒋玉菡兴冲冲跑来报告好消息。  先前他已对蒋玉菡进行了指导,蒋玉菡底子不错,触类旁通,很快领悟要领,表演水平飙升。  柳湘莲便委托他去和枕云班掌班顾如意谈收购戏本。  “他肯出价多少?”

柳湘莲问道。  “买戏本儿他只肯出十两,若二郎答应做教习,每月酬金十两。”

蒋玉菡答道,面上带着歉意,觉得自己把事情办砸了,顾如意出价太低。  这也不能怪顾如意,没有著作权法保护,旁人看过之后也可演出此戏。何况柳湘莲向无名声,缺乏号召力,戏本儿便卖不上价。  不过,作为行业翘楚,他很清楚这戏的潜力。与当下流行的昆曲相比,用语可谓大俗,但绝对可以大火!世上最多的不就是俗人嘛!而且伴奏、唱腔、表演等方面皆不同凡俗,令人耳目一新,很能迎合老饕们的挑剔口味。所以他才愿意出重金聘请柳湘莲做教习。  “辛苦琪官了,如此甚好。”

柳湘莲并没有太过介意,毕竟是第一笔生意。  “顾掌班说,可先将虞姬舞剑这段作为一出折子戏,排演出来试试效果!”

蒋玉菡接着说道。  “你配合他便是。”

柳湘莲不怎么在意。  此后数日,柳湘莲偶尔赴枕云班指导排戏。  蒋玉菡扮虞姬,另有武生扮项羽,还有多位伶人配合。  其它如配乐伴奏、准备行头等事,皆由顾如意负责安排,柳湘莲只提了些建议。  不久准备妥当,进行首场试演。  戏台上,虞姬一亮相便吸引了全部目光——头顶造型独特的如意冠,身着紧身鱼鳞甲,披着黄色大氅,再加上闭月羞花之容,光是这份扮相已足以令人心旌摇曳,怦然欲动。  待到为霸王助酒之时,虞姬轻摇漫舞,身姿妖娆,双剑齐飞,恍若游龙。  真是风流绝世,媚意天成,似天仙下凡,若神妃临尘。  在座的老少爷们儿全都看的酥了麻了,如痴如醉,如梦如幻,拍手喝彩,简直爱煞。  虞姬舞毕,趁项羽不备拔剑自刎,戏已演完,伶人谢幕退场。  观众仍沉醉戏中如梦未醒,数息后方才回过神儿来。  热烈掌声和喝彩声轰然响起,宛若雷鸣,经久不绝。  这些人回去后到处炫耀,高谈阔论之际往往又夸张数倍,以博人眼球。以致柳氏新戏《霸王别姬》一炮而红,口碑迅速发酵,邀约不断。  枕云班自是来者不拒,每场演出俱是观者如云,场场爆满,酬金一升再升。  只过了不足半月,竟使得蒋玉菡名声赫赫,俨然一代名伶。  柳湘莲也跻身著名戏剧作家之列,请他写戏本的邀约纷沓而来。  柳宅前的访客渐渐多了,不复此前的萧疏冷落、无人问津。  绝大多数人是为蒋玉菡而来,请登台的、求切磋的、想踢场子的、要“做好朋友”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烦不胜烦。  此时也不好让蒋玉菡搬出去——柳湘莲好歹和理国公府有点儿瓜葛,不知内情的人不敢过分相欺。蒋玉菡若是搬出去了,以他如今的名气,怕是很快就会被人吃掉,重复那一世的命运。  除了指点排戏,柳湘莲其余时间或是练武,或是读书,颇有所得,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柳三原对二郎又去操持伶人贱业十分失望,恨铁不成钢。但没想到二郎伤愈后性情大变,像是换了个人,自己不再登台,只是隐身幕后做教习。  更让人惊掉眼珠的是,他竟然开始主动读书了!这是撞客了吗!  柳三喜的无可无不可,恨不得手舞足蹈,以为二郎经历生死之劫,已勘破迷障,此后定然前途光明!  为此,他特意去给老爷太太的神位上了香,自言自语小半天报告喜讯。  柳湘莲得知后不免为之一笑,也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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