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猎人？”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面向抛出问句的洛斯。他紧跟在我身后，步履坚实，比起叫苦不迭的两外两人，明显还保留了不少体力。他们刚经历过战斗，很累，又没什么事可聊，一路沉默寡言，洛斯莫名的提问令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是，怎么了吗。”

这不是很明显的吗。我重新打量自己。造型独特的盔甲，为了划开怪物表皮而经过特殊锻造的“猎人武器”，二者结合便是世人眼中最普通的猎人形象。要说还有什么能让身为猎人的他起疑心，大概只剩下甲胄相接处的几个绳结了，为了赶时间，绳子绑得松松垮垮的，以致于不像是内行所为。“没什么……你继续带路吧。”

他没有回应我，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的眼睛，还刻意将语气压的很低沉。我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并非是厌恶他的行为，只是单纯感觉到不舒服。正是被这细微的感情驱使，我没有按他说的做，打算把这话问个明白。“你想说……”“继续带路吧。”

他再次拒绝回答，我终于明白了那种异样感的来由，那便是他语气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鄙夷。虽然不明所以，但我不打算深究。◇在一天前和尾槌龙的对决中，商队被迫偏离了原先的路线，为了避免在接下来的路途中增添更多的不确定因素，回到正路成了当下的首要任务。修整了一晚后，转天，商队的人继由现状重新规划起接下来的行程。四周都是环抱粗的树，阳光只得从交叉错综的树枝间透进来，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迷失自己已是一种苛求，辨明四周的情况又谈何容易。结果整整过了一个上午，商队才搞清楚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以及之后行进的方向。午饭期间，商队的队长把地图铺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商队的其他人围了过去，正在对路线进行最后的确认。我站在一旁观望，也听了个七七八八。简单来说，他们原本计划着顺原路返回，但和亚兰交流后打消了这个念头。猎人们和怪物的战斗给本来的路面带来了不小的伤害，被尾槌龙砸下去的坑、倒下的树都是新的路障，贸然前进的话，如果有哪辆车因此抛锚，那就得不偿失了。于是，在我眼前的，是一条用红色蜡笔标注的新路线。从我们现在的位置出发，向着西北方向穿过这片密林，再穿过狭长的山谷，便能走到先人开辟的一条商路上。由于这条路的东边被落石截断，如今已经没人使用，但路面相对平整，便于商队前进，最重要的是尽头与原本的路线相接。就这样，我们顶着头上的太阳，在正午时分出发，距商队的其他人所说，不出意外的话，晚上就能在古商路的尽头扎营。很幸运，在密林中摸索着前进的期间，我们没被任何怪物袭击，最大的阻碍是那些从泥土里突出来的粗壮树根。我们识趣地下了车，在车轮卡住时推上一把。“是我的错觉吗，来时没这么难走吧？”

拉娅腿伤初愈，长时间没有运动的她看来很吃不消，她一边推着牢牢卡在树根之间一动不动的车，一边不停抱怨。“来时为了能逃的远一些，车队是特意往空地多的地方走的，现在为了赶时间要走最短的路线，当然难走了。”

“一，二，三，起！”

车后的人齐喊口号，终于把卡了好久的车轮推了出来，驾车的商人继续向前行驶。挺过了这段路之后，接下来就要轻松得多。越往西北方向走树越少，到最后已经不需要我们在后面推车，也能顺畅前行。不知多久，密林被甩在了身后，车队沿斜坡驶着，在太阳没落山前抵达了山谷。我和拉娅一度认为，在天黑之前穿越山谷简直天方夜谭。现在看来，只是在密林行进时的艰难，让我们的体感时间被无限拉长罢了。◇车队继续前进，我已经对这不可避免的颠簸习以为常。而透过敞开的车门看到的方形的天地里，景色正在不断变化。与密林的树荫告别后，山的阴影又填满了谷内的每个角落，但抬起头，依旧能从笼罩了一切的阴暗中，窥探到正中央那片澄澈的天空。我终于有闲工夫看风景，可一旦闲下来，就控制不住自己，开始胡思乱想。计划中的五天，第一天在慌乱和逃亡中度过，第二天在原地踏步。这段旅程出师不利，变数之多远超我的想象。照这样下去，别提五天，能不能顺利到达都成问题。现如今对我而言，公会那边的调查进展也成了未知数，要是那些人赶在我们前面找到菲莉娅，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徒劳无功。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可能，规避接下来可能出现的任何突发情况。话虽这么说，但我只是个搭车客，车队的一切完全由商队的人决定，我无权干涉。于是除了望着天，心里愁得发慌，别的我什么都做不了。商队接着行驶，速度比之前慢，多了些谨慎意味，看来他们懂得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我还是在看风景，看着那逐渐被余晖浸染成红色的天空。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此刻的我们，坐在商人们的畜力车里，空间狭窄，舒适度欠佳，无法彻夜行车，晚上不得不扎营休息，还有地形、怪物等诸多阻碍。而公会那边，貌似能乘飞艇。这是种十分方便的交通工具，它不受地形限制，且基本不会怪物袭击，还可以轮流安排人来驾驶，不像我们需时不时停下来，因此仅用一天就能抵上我们几天的路程。“唉……”我轻叹一声，还好没被其他人发现。赤色的天空给云层染上更深的殷红，像是一团火，慢悠悠地燃烧着，等燃烧殆尽之刻，便是白日的终结之时。或许是下意识的想逃避，我把视线从天空抽离，转而看向坐在旁边的拉娅。商量一下之后的计划也好，聊点闲天也好，做什么都好，总之我迫切需要干些别的来转移注意力。“……”她睡着了。虽然不知道她怎样无视车的颠簸，怎样保持上半身几乎纹丝不动，但她确实睡着了。嘛，也难怪，毕竟她昨天睡得太晚了，休息不够就难免会打盹……没办法，找人聊天无果，旅途又漫长无聊，不得已之下，我再将眼睛瞥向天空。“啊……”顷刻间，我想起了昨夜的拉娅。她独坐在营火旁，风不止一次卷飞地上的枯叶，也连带着她的发丝一并飘扬。她不为所动，只是默然看着死寂的天空，那里漆黑一片，那里空无一物。而她说，她在看星空。在她的一番解释下，我居然信了她的话。很扯吧？不过现在我明白了。偶然间，我处在了和拉娅相似的境地。同样是望着只会让人惆怅的天空，那么，此时我的所想，会不会也是她的所想？拉娅是聪明人，就算被感性驱策，做出了不合理的举动，她的理性也会在不久后告诉她那是个不理智的决定。我看着她熟睡的侧颜，平和、宁静，呼吸平稳，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如此脆弱的平衡让人不忍打破。可惜拉娅不是那种喜欢把心情写到脸上的人，要是她的心情和她的睡颜一样平静，该有多好。找到菲莉娅什么的，本来就希望渺茫。就算她放弃了，我也不可能责怪她什么……但在那之前，让我来推她一把吧。◇车内前所未有的安静，昨天还聊个不停三个猎人此时很有默契地开始闭目养神，死一般沉寂的车棚，成了挫败感肆意蔓延的土壤。还好，在令人窒息的挫败感彻底哽住我的喉咙前，这段胡思乱想的时间被迫宣告了结束。车队又一次停下，不是轮子受阻时的猛然停顿，显然是前方发生了什么事。亚兰很快反应过来，他是第一个睁开眼的。他推着同伴下车，我和拉娅也跟着下来，五个人站在车两侧，越过最前面的那辆车，我们看清了阻拦我们前进的究竟为何物。距车队二十米开外，有一群正睡大觉的桃毛兽。这里阴暗潮湿，除正午左右的时间少有阳光照亮整个谷内，这为蘑菇的生长无疑提供了极佳的环境，而以蘑菇为食的怪物也被吸引于此，桃毛兽便是其中之一。不同于一路上遇见的香菇猪，桃毛兽的脾气要暴躁得多，如果把他们惹毛，我们毫无疑问会被攻击。商队的队长向我们说明情况，他好像叫……贾布？据他所说，这里的空间不容得我们调转方向往后撤退，动静太大也会把他们惊醒。为了避免被当作敌人，现在只能原地等待，等怪物们自行离开。好消息是，这趟峡谷的路很快要抵达尽头，我们把等待怪物的时间用作休息，到了山那头就能直接为扎营做准备。等的时间很长，大概半小时后，我才看到怪物们有行动。一只桃毛兽骚着它鼓成球形的肚皮，翻了个身，爬了起来。它的眼睛四处打量，鼻子一抽一抽地吸着气，脚步涣散，摇摇晃晃，显然一副没睡过的样子，然而口水却流个不停，样子很是滑稽。……刚睡醒就要找吃的吗？在我不自觉笑起来时，它的脸突然转到了我这边，我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就像犯了错事又被抓了个现行。不对，它又不是人，又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紧张个什么劲。刚这么想，那只桃毛兽突然向我冲来。一切发生的太快，我来不及反应，砰砰”两声，两发弩弹划破空气，伴随着耳际的破空声，它们无一例外命中了怪物。它倒下了，与此同时，它身后那五六个与环境融为一体的黑影，从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纷纷现身。这些同样饥饿的桃毛兽挡住了我们的路。他们捶起胸，拍打着地面，怪异的叫声让人心神不宁。“队长，让他们上车，我们三个开路！”

亚兰迅速进入了战斗准备，和洛斯一同冲到最前方，直面扑来的怪物。我和拉娅被人拽上了车，很快听到了皮鞭声，车被立刻牵动，调整成全速前进的状态。碎石满地，给车带来的摇晃让人没办法忽略，我们几人拼命抓住一切能稳住自己的东西，这才没摔倒。抵抗着颠簸，我把头探到车外，试图寻找三名猎人战斗的身影。可除了弩炮的爆炸声，怪物的吼叫声，视野里只剩下后方那辆也正全速前进的、装满了货物的车。不……这，不对劲啊。明明应该注意到的，就算那个人不是我，也一定会有人注意到的。真该死，整个车队怎么没有一个人想起来？那辆车里，可是装着好几筐蘑菇啊？◆“时间差不多了，我回去了。”

洛斯起身，拍落了挂在身上的枯叶，然后走向我身后的几个帐篷，蜷在篝火旁的人再次只剩我自己。目光所及之处，世间一切都被夜染上了黑色。我从未见过这么黑的夜，哪怕双瞳逐渐适应了这黑暗，我还是辨不清不远处那几棵树的轮廓。这是片被密林包围的小空地，厚重的云死死遮住了夜空，同黑夜一起，把这里围成一间阴冷的牢房。我则是囚禁其中的犯人，噼噼啪啪的篝火，与望不到边际的黑暗，构筑成我的整个世界。我抱着双膝，坐在火堆前，任由热气扑到我脸上。我一直被没来由的烦躁感折磨着。从太阳落山开始不知已过去多久，我没有站岗守夜的任务，但怎么也无法入睡。夜幕降临的时间里，我不止一次陷进幻想中，幻想冲破这牢笼，幻想偶然和菲莉娅相遇，幻想自己站在那扇怀念的门前，推开门，姐姐就在那里等着我。但那是不可能的。意识到这一点，那颗挣扎着的烦躁的心逐渐回归平静，可紧接着，心里空出来的地方又被一种更要命的无力感占据。……好想回家。我仰着脑袋，向上看。那里本该是一片璀璨星海，现在却只能从云层的缝隙间隐约感知它的存在。“不冷吗？”

轻盈的脚步落在铺满枯叶的地上，发出沙沙声。是普卓，我没想过他会出现。“还好啦。”

他看到我在这，走过到我身边坐下。现在，只由火与夜构成的世界里，多了个能聊天的人。“干什么呢？”

“在……看星空？”

“星空？”

他不解地抬头，顺着我的视线往上看，表情十分有趣。“什么都没有啊。”

是啊，什么都看不见。“我好像没怎么聊过自己以前的事吧，普卓。”

他点点头，我接着说下去。“小孩子不都挺精力旺盛的嘛，那时候我晚上睡不着觉，偷偷瞒着爹妈，跑到房子外面去看星星，顺带还会叫上我姐。虽然弄不好会着凉，但我们还是乐此不疲……”我和普卓讲起过去的事，原因连我自己都不清楚。“那个印象太深刻了，就算看不到星星，我也能想象到它们在云背后的样子。”

老实说，这只是为了不想展现自己的负面感情而临时糊弄出来的说辞，话说出口的一霎，倒是真有了看见星空的错觉。我苦笑着看向普卓，他居然信了我的话，正挤着眉头，试图体验我描述的那种奇妙感受。“不行啊，我想象力太贫乏了，什么也看不见。”

几次尝试后，他放弃了。“你怎么到外面来了，睡不着吗？”

为了不让气氛和外面的温度一样冷下来，我试着去找些话题。“不是啊，我睡的可好了——如果洛斯没叫我出来的话。”

“洛斯啊，他让你做什么？”

“让我放哨，说等我犯困的时候再回来，可是……哈啊，我现在就很困啊。”

篝火的光映在他侧脸上，让皮肤变成了饱满的橙色，我才注意到那火光也掩不住的疲态。按理说，负责站岗的只有三个人，也就是接下护送任务的那三名猎人，普卓自然不在范围内。不过……其中的原由倒也不难猜。“我刚才和洛斯聊了会儿。”

“嗯。”

“聊的事和你有关。”

“嗯？”

他快要挨上的眼皮又再睁开，歪着脑袋看着我。“洛斯正因为你闹别扭呢。”

这恐怕就是原因之一。“啊……果然是这样啊。”

他失落地看向地面，似乎对这事早有预料。“之前我就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果然是在生我的气。但是，我搞不懂他为什么生气啊。”

“我知道为什么哦。”

“是什么？”

“他说，因为你是猎人。”

他脸上的困意彻底消失不见，转而被更深的疑虑代替。“我不明白……”“他觉得，你作为一个猎人，遇到怪物后跟商队逃跑，而不是和他们一起迎击，是很没品的事。”

我并不是不能理解洛斯，试想一下，自己在经历了一场惊险的战斗后，突然看到个像逃兵的家伙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我估计也会闹情绪吧。“原来如此。”

“可是，为什么我一定要参加战斗呢，委托不是他们接下的吗？”

“嘛……也许是因为，你们两个人对猎人的定义不同？”

“定义不同？”

我回忆起先前和洛斯的对话。“在洛斯眼里，猎人不只是一种身份，还是一种骄傲、一种荣誉、一种直到死也要践行的信条。但是，普卓你的话，只是把猎人当作职业，对吧？”

普卓的样子有些尴尬，似乎把我的话当成了指责，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是啊。猎人对我来说，和理发师、商人一样，就只是职业之一罢了。”

他把两只胳膊撑在地上，抬起头，这是他思考时会下意识做出来的动作。“其实本来，我都不想带着这堆破烂装备出来的，要不是怕路上出现什么意外，估计还在雷克斯家里放着。”

一阵冷风吹过，我赶忙缩起脖子，把自己藏在厚实的衣服下。风打断了我们的交谈，没有了说话声，树枝被烧焦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普卓无言地往火堆中添着枯枝，我们注视着越来越高的火焰，看那浮上来的火星在黑夜中如泡沫般消失。再然后，最先说话的人，是我。“其实，没什么的。”

“什么没什么？”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我觉得，没必要觉得低人一等的，普卓。”

毕竟……“毕竟，我也是一样的。”

我把脸埋到自己臂环里，拾起一节树枝，在地上画起圈。“我不像洛斯，也不像你，我成为猎人是为了找到父亲。当然了，他早就已经死了……”脑海里浮现出他的样貌，鼻子开始发酸。我压制住自己那不受控制涌上来的情绪，我对自己发过誓，再也不要因为这件事流眼泪。“我可能，已经不想当猎人了……”我对我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腿伤已经痊愈，只要我想，随时可以拿起武器，但我现在没有了战斗的理由。话说出口后，又是一阵沉默。啊啊啊，我怎么又把天聊死了。“别这样说自己嘛。”

普卓生硬地接下我的话，却没想好说什么，正努力组织语言。“……”也许是和普卓一起行动太久了，我慢慢陷入了他的思考方式，在和洛斯交谈时，我竟然忘记了他有点别扭的性格。他是个单纯的人，一旦专注于某件事之后，其他的事情会不自觉地抛之脑后。还记得刚和他组为搭档时，我不顾一切地提升等级，回想起来，当时的那些表现真让人讨厌，目中无人、无理取闹，我甚至不愿去承认那是我自己。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会在忍无可忍后主动提出离队吧……可普卓没这么做。他从来没多问过我一句话，只是跟在我后面，在这个不协调的队伍中一起执行任务，收拾好怪物的遗骸，拿上他的分成，就这样稀里糊涂度过每一天。我曾用“自私”一词形容他的行为。但我错了，他不同于真正自私的家伙，他所专注的事并非全和自己有关，决定好帮别人做事的时候，也完全不吝惜自己的力量。他是个在利己和利他间徘徊不定的人。明白这点后，也不难理解他了。现在的他，一心只为帮助我找到家人，自然顾不上其他的事，连自己被冷眼相待都无所谓，更不用提帮洛斯他们了。我看着沉寂在思索中的普卓，猛然察觉到，从刚才开始自己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从没有尽头的囚笼，到眼前摇曳的火光，所感知的世界在无限缩小，但……似乎没什么不好。心头激起一股冲动，不同于先前的那种焦虑、不安，它揪着我的心，带给我从未有过的感受。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种冲动连带着已经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起了波澜，按捺住的委屈也一并宣泄而出。寒风未曾磨灭我的决心，可现在，这决心却要被没来由的感情彻底决堤，我不能接受这种事情，决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但是……“我说……”“我决定了……”两个人的声音重叠到一起。“啊，你先说？”

“不不不不，你先吧。”

“好吧。”

普卓认真地看着我。“我决定好了，之后再遇到怪物，我会帮洛斯他们的。”

…………真惊人。那个普卓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啊，嗯。”

噗嗤。抱歉，没忍住笑。不是在笑普卓，我是在笑我自己，笑我自己那好几行的内心独白，笑我对普卓这个人没来由的臆断。我忽略了一件事，人是会改变的，无论是往好处还是往坏处。我看着他，比起刚认识他时，那眉宇间却似多了几分坚定。如果他毫无变化，那个傍晚就不会拼命跑到车站留住我，事到如今我还拿那时的印象解释他的行为，真是太好笑了。“怎么了，一直看着我？”

“没事啦。”

“那个，你不是有想说的话吗。”

“有吗？没有吧。”

“好吧，那就没有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我笑了，总觉得普卓的语气轻松了许多。我啪了下自己的脸颊，试图把杂念全部驱散。放弃找菲莉娅，结束这段旅程什么的，这些话还是咽到肚子里吧。我要振作起来，哪怕很难，我也要和过去的自己告别。那个爱哭的、软弱的自己，就在这囚笼里待一辈子好了，拉娅要继续前进了。再说，我又不是一个人，还有这个单纯的家伙和我一起。“普卓。”

“嗯？”

“你什么时候回帐篷睡觉？”

“呃……不知道啊，刚才很困，可现在已经清醒了。”

“是吗……”那就陪到他困为止吧。◇“我先走了。”

我跳下车，回头看着因为晕车坐在座位上动弹不得的拉娅。“去哪……哦，我想起来了，快去吧。”

我点了点头，然后跑向装行李的车棚。匆匆地装备完毕后，我沿着车辙往回走。车辙越来越乱，几块凸起的石头旁的留白让人联想起腾空的车子，也让我想起在车里被颠得七荤八素的自己，不禁有些反胃。我小心地往谷内深入，天越来越暗，我能感受到空气中夹杂的怪味，而越前进下去，这气味越清晰。那是一种奇怪的臭味，像是某种动物排泄物的，但又混入了什么不知来源的东西。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在和洛斯他们汇合之前，先碰到了第一个敌人。那是只桃毛兽，估摸着是发动袭击的那几只之一，见了我后，不由分说地嘶吼着朝我冲来。没办法，先把它解决掉吧。离我还剩几步的时候，它跳了起来，试图用全身的重量把我压扁。没事的，我能看清它的动作。我向一旁跳开，桃毛兽在地上砸了个坑。好大的破绽！我握紧刀柄，好让它不会从手中脱落，然后对着它的屁股猛攻。它深刻感受到了疼痛，喉咙不停低吼，可是很奇怪，它居然没有急着转过身来。不对劲。我没有停下攻击的动作，不过时刻留意着它的行动。然而就在下一秒中，它的……两个屁股蛋颤抖起来，中间喷出来令人恶心的东西。那是一大股土黄色的气体，味道和排泄物无异，甚至更胜一筹。然后，我没有防备，被喷了一身。“……”“呕呕呕呕呕…………”我不得不停下来，拼命呕起来。本来我很庆幸自己没什么晕车反应，结果现在把中午吃的东西全图吐了出来。迷茫之中，我听到了怪物得逞了后嘲讽般的吼声，我艰难地识别它的动作，然后面向最有可能袭来反击的方向举起盾牌。只觉得有一阵强烈的冲击，我整个人被掀翻在地，身上全是味道，反胃感还在持续。我像是麻痹了嗅觉一样，恍惚地站起来，重新面对那个喷了我一脸屁的怪物。我只觉得气愤得很，没等它攻过来，我便主动出击。“喝啊！”

我跳起来，想用盾牌砸它的脸，却因为对距离把握不当没有打中。但之后的攻击如骤雨般接了上去，左手的剑不断砍中怪物，砍了五六刀后才收手。怪物的反击来了，它高举双臂，重臂向我砸来。我灵活地躲开，不过不敢站在它身后了，只能从侧翼继续进攻。“吼呜呜呜……”怪物悲鸣着，可臭味冲击着我的脑子，这声音勾不起我一点同情。又砍了几刀，右侧再次袭来桃毛兽的反击。太近了，来不及躲开，我举起盾牌准备承受冲击。“……？”

攻击并没有来，我挪开盾，却见桃毛兽正在从我面前逃走。“这家伙！”

我紧追不舍，但自然跑不过身形大我许多的桃毛兽，看着它逃进了树林，我没有继续追下去。其实本来想追的，但我看到了亚兰他们。“啊啦。”

先注意到我的是亚兰，他挥着手向我打招呼，我也挥手回敬。对啊……他们可是连尾槌龙都能战胜的猎人，怎么可能被区区几只桃毛兽拦住，总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了。“哇……好臭。”

他们走近了我，却在一个范围外停下，纷纷捂起鼻子。我颓废地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时间就这样尴尬地停了下来。唯一有动作的人是洛斯，他深吸一口一气，放下了遮住鼻子的手，慢慢靠近我。他站在我面前，毕竟有昨天的事在先，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的脸。“亚兰！”

“好嘞。”

亚兰像是有读心术一样听懂了洛斯的要求，朝他扔出了一样东西，洛斯单手接住，然后展示给我看。“给你，这是消臭球，能把你身上的臭味消掉，回营地之前记得用一下。”

我伸手接下他的礼物，他从浑身恶臭的我身边走过，然后拍了下我的肩。“下次来早点。”

洛斯，亚兰，伦多，三个人依次走过我，我站在原地发着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很畅快，原来解决了和人的矛盾后是这种感觉。这是一直以来忽视这种矛盾的我不曾体验过的。我朝着脚下扔出消臭球，清新的气味从球里钻出来，包裹住我的全身，让我的脑子也清醒了许多。作为一天的结束，这还不错。回到营地，我决定要全程穿着装备行动，就和洛斯他们一样。不过，可真硌得慌啊……◇接下来的几天无比顺利，由于走上了正路，我们的前进速度是最开始两天的几倍。正因如此，我和拉娅也回复了一些信心，毕竟五天到达目的地不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最近，我和拉娅开始尝试和商队的大家交流，休息期间，大家都聊得很开心。一切都在步入正轨。找到菲莉娅似乎也成为了可能。——如果……没有那次意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