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烟雨半城血。景阳县怪事迭出，不大的县城春雨如油，淋漓尽致。偏偏城南处未见点滴雨水。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烟雨迷雾。县衙，何府。南厢房火炉暖暖，温和如初夏。初春的天，寒意依旧料峭，早晚间，寒意冻得人有些难以出手。卧榻上，何辅堂手持书卷，半天未曾翻过一页，显然心不在焉，心神并未凝聚于那圣贤书间。“叔父。”
门廊有人执礼而立，小声出言轻唤。“进。”
何县令眉头微皱，有些不耐烦。吱呀——门扉开，干瘪枯瘦的人儿走了进来，蹑手蹑脚，瞧着有些拘谨。“哦，正清啊，何事？”
何辅堂伸出食指，在口中舔了些唾沫，翻过一页古色纸页。四下无人，何正清稍稍放松了些，话音中也颇有几分熟络。“叔父，那蒋淼的下落，有些音讯了。”
典狱官话音中捎带几丝难以察觉的自喜与骄傲，想来心中很是得意。翻至一半的书页卡住，手腕停滞，何辅堂身躯难以察觉地微微一颤。“城防军的一位什长在城南的糕点房瞧见了他，与几名流民匪兵发生了冲突。”
牢头语速很快，唯恐何辅堂等的心焦“那什长喝退了匪兵，但劝说蒋淼来见您，被拒绝了。”
书页被翻过，何辅堂轻叹一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明白了，示意对方退下继续查探。“对了，最近可有啥稀罕事不？”
就待典狱官退至门口，即将离去，何辅堂很是随心地问了一句。何正清止住脚步，若有所思。“那什长从城南归来时，说是起了大雾。”
何正清颇有些无奈，二十万人的县城，居于城中的不过寥寥近十万人，又能有何稀罕事呢“周围皆有雨水落下，唯有那烟雾处干燥的很，坊间传闻，说是有妖怪出没。”
何辅堂脸上升腾起点滴古怪笑意，如又不屑。“草民无见识，这区区小县城又怎能被妖怪瞧上。”
这叔侄两可是见惯了沙场上血雨腥风，自是知晓妖怪的可怕。攸然间，何辅堂笑意僵硬，若有所思。“你是说，那蒋淼下午与几个匪兵在城南起了冲突？”
何辅堂执着书卷的手兀地放下，慵懒卧于软塌上的身躯如遇热的虾米，紧紧绷着。“是的，大人。”
何正清被县令大人的反应吓一跳，不觉间，连称谓都发生了转变。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巍峨巨山于面前崩塌却嬉笑如常的何辅堂，当年万军之中取敌首级的中郎将，早已养成风轻云淡的习性。眼前这番反应，足见他内心已有波澜。笃笃笃——指节敲打卧榻顶端木梁，何辅堂心中乱入丝麻。“你说，城南有大片雾气，且没有雨点落下。”
何辅堂追问道。“只是坊间传闻，或许并做不得数。”
牢头陪着笑，小心翼翼地回答。“回答，是，或者不是。”
何辅堂并没有与对方打太极马虎眼的意向。“是。”
牢头一挺胸膛，斩金截铁。这一刻，二人仿若回到了那金戈铁马，厮杀怒吼的战场军帐中。“正清，你去一趟，本将若揣测没错，应该是那几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在寻蒋淼晦气。”
何辅堂面沉如水，话音中有杀伐之音。本将。这个词汇已有多久未曾听何辅堂从口中说出。自打贬谪以来，这曾经凌厉风行的将军似乎真的变成了个圆滑市侩的官僚。或许依旧有火焰在内心燃烧，或许棱角分明的性格还掩埋在笑意斐然的面具之下。“末将听令。”
何正清枯瘦的身躯绷紧挺直，如蓄势待发的箭弩，如出鞘杀人的利剑。“不。”
何辅堂厉声喝到，一把摔下手中书卷，立起身在，暖意盎然的厢房中，有刀剑在鸣叫“备马，点起八百城防军，随本将出击。”
“嗻。”
何正清依令而行。军人，理应令行禁止，理应无条件服从命令。“蒋淼，有点意思。”
何辅堂转过屏风，取出套铮亮如新的锁子甲披上“你在龙门阵弄出不小的动静，如今便让本将替你涨涨威风。”
铠甲油光程亮，光可鉴人。道道或白或褐的印痕，诉说着他那曾经的光辉岁月。如歌如泣。何辅堂摔门而出，如雷霆飓风。啪嗒——身后古籍落地，泛黄的扉页上，四个如刀似戟的仓颉古字赫然入眼。《孙子兵法》鲁国吏治惯例，地方官不得在某地从政过五年，就是为了防止官僚做大，与中央悖逆。可何辅堂、何正清叔侄在此地已经营十余年，景阳县军政大权皆被二人所把持。此处军民知县令大权，而不知王命所在。“爹地？”
府衙外，下马石旁，一个少女身披软甲，生的落落大方，却暴戾不已。“倩倩，你不是外出游历了？”
何辅堂敛起一身煞气，脸上浮现浅浅笑意。来人名为何倩倩，景阳县县令大人的千金，打小在军营长大，终日与五大三粗的军士为伍，视那些刀叉斧钺为玩具，养成了一股刁蛮无礼却爱憎分明的性格。整日好看些游侠传记，向往世外高人的何倩倩是何辅堂唯一的软肋，据说当年尚在襁褓之中时，被敌军奸细偷走，那时的中郎将怒而杀人，单枪匹马追敌千里，斩杀骠勇骑兵百余，在离敌军大营不足五里处将婴孩夺回，而浑身是血的婴儿何倩倩却安睡如初，浑然未察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被传为一时佳话。“爹爹，孩儿寻了个高人，医家圣手。”
何倩倩腰垮长刀，浑然一副假小子、军中兵士打扮。“好，找个上等客厢，让那位先生先住下，爹地去去就来。”
何辅堂冲女儿点点头，满脸溺爱，随后一仰马鞭，打马前冲，消失在漫天雨幕中。何倩倩脸上满是好奇，最终嘟囔了一句，一转身，冲着身后数个随处拍了拍手，大步流星地走向何府之中。雨幕如纱，铅云厚重，整个县城肃杀如战场。鸿雁惊飞，杨柳乱摇，风中隐约有腥味传来。这一天，将有人那项上大好头颅会跌落泥土，化做春泥。